第五章

關燈
一聲,想起來了:不是吉野嗎?他點點頭,猜不透來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八卦丹,說:“啊啊,啊啊!” 西安事變前的那一年冬天。

    在南京時,有一夜,日本總領事館有個名叫吉野的“中國通”來潇湘路一号看望童霜威,說他也是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來叙叙同窗之誼的。

    其實,在童霜威的印象中并不認識這麼個人。

    後來,吉野在談話中大放厥詞,談到什麼:中國對内力不能制共,對外力不能禦蘇,中國應當與日本提攜,反共防蘇,由日本代庖對付蘇俄。

    ……當時,童霜威聽了不能苟同。

    結果,談得不歡而散。

    事情過去已經四年多了,想不到今天居然會在姑蘇寒山寺裡重逢。

    童霜威不禁感慨系之,心裡油然地想:咦!日本人親自出馬了!顯然,吉兆是不會有的!好端端的這個吉野又出現了!他想幹什麼? 童霜威心裡在想,臉上的表情緊張起來,布滿了陰雲,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說這是什麼意思呢?一點意思也沒有。

    他有心讓對方莫名其妙。

     “冷面人”忙着沏茶敬客,泡好茶識相地出去了。

     吉野在一張紅木椅上坐下,輕輕搓着手,他的嗓音渾厚,微笑着說:“今天風雨很大,我真是像唐詩中說的:‘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餐’了!為了要看看老朋友,送兩瓶好酒就顧不得風雨了。

    ” 他出口文雅,滿面是笑,童霜威心裡十分狐疑,望望兩瓶日本酒,暗想:“防人之心不可無”!難道是要用毒酒來毒死我?日本人是善于玩這一套殘酷可怕的把戲的。

    聽吉野這麼說,他做了個合十手勢,說:“啊,感謝得很,隻是心髒血壓不好,又已信佛,早已不喝酒了。

    ” 吉野仍舊微笑,笑得非常虛僞,讓人難受。

    這種日本人!倘若他們虎着臉,兇相畢露也許比虛僞的笑還叫人好受些。

    他不再談酒,轉換話題說:“我來蘇州有些公事,晴氣慶胤[1]中佐讓我緻意。

    ” “晴氣中佐?”童霜威說,“素昧平生啊!”他表現出的冷淡,遲鈍的人都能覺察到。

     “啊,他本來是大本營指定援助上海極司斐爾路七十六号特工總部的負責人,現在将改任國民政府軍事顧問。

    他要我告訴閣下,對于閣下在此修行的事,他是剛剛知道不久的。

    讓你吃苦了,很抱歉。

    ” 童霜威想:不可多說話!且聽他如何講!臉上平靜,未置可否。

     吉野輕輕搓搓手,說:“國府日内要還都南京。

    叨在同學之誼,又有舊交,閣下早年負笈日本,一向在國民黨中無派無系,又是法界泰鬥,在知識界素孚人望。

    對蔣介石早有不滿,晴氣中佐要我來奉勸童先生惠然歸附到新政權旗幟之下,緻力于和平運動,埋首于日中局面之打開,不知童先生能否欣然應諾?” 聽他語氣,這個狂熱的軍國主義者似已有轉變。

    轉變看來還是由于中國的抗戰造成的。

    像一個好打架的青皮流氓碰了硬釘子撞得頭破血流後,也隻好冷靜地考慮停止厮打的問題了。

    童霜威把頭搖搖,說:“鄙人體衰多病,歸依于佛,無心問世。

    恒修佛法,徹悟佛道,但願回家将息,不願再入塵世。

    倘蒙轉達,将十分感謝。

    ” 吉野捧起熱茶來喝,聽着窗外的急遽風雨聲,點頭說:“明白了!但閣下應知,我們日本懂得中國的民族意識是不可征服的,訴諸武力解決不了這場事變。

    日中應當親善,像兄弟之邦才是共同的出路。

    新政權将來勢必會具備全華性格。

    這是純正國民黨及修正之三民主義的産物。

    中國朝野,現在是厭戰的。

    和平,總是令人向往的。

    童先生同日本的關系素有淵源,為中日和平親善幹它一番,豈不是很有意義很值得的嗎?” 大雨傾注,像是在狂擊大地,從風雨中樹木的搖晃聲聽來,樹枝一定都在亂舞胳膊。

    院子裡的瓦缸給雨點打得“滴滴當當”地響,也聽得到水流聲。

    童霜威心上起着風雨,搖搖頭說:“我雖未削發,但禮佛以後,與遁入山林為僧相同。

    在此養性,如同撲去了萬斛俗塵,确實不想再不自量失迷本性了!”他心裡煩惱,覺得吉野的糾纏難以忍受。

     吉野有些急躁,話變得有些沉重、尖銳了:“閣下與其将來被動,不如現在主動的好!” 童霜威明白話裡有威吓,有刀光槍影,想:這個東洋鬼子,是個沉不住氣的人!那次談話是不歡而散,今天恐怕又是如此了!也不做聲,盡量平靜,手裡數着佛珠。

     吉野似乎覺察到自己的急躁了,忽又和緩下來,搓搓雙手,說:“現在,國府要還都。

    童先生南京的故居,在戰火中未受損失,保存得很好。

    想不想回去看看?或者回去住住。

    有此要求,可以提出!” 童霜威強捺住性子,想:唉,俗話說:“硬竹子纏不過軟皮條”,同他隻能來軟的,垂目合掌搖頭說:“阿彌陀佛!讓你操心了。

    愧甚!愧甚!” 對方不得要領,又說:“想同周佛海先生見面談談嗎?他也是京都帝大的。

    我們學的法律,他學的經濟。

    他是有見解的中國大政治家。

    他認為支那同日本作戰,戰必大敗,和不緻陷于大亂,是很有見地的。

    童先生願意見面,可以提出。

    ” 童霜威搖頭,顯得遲鈍憂郁地數着佛珠說:“潛心修行,心如止水,不必了。

    阿彌陀佛!” 窗外的風雨聲如在鞭撻傾瀉,有大樹丫杈折斷聲,有雨水落地的“沙沙”聲。

    吉野斜睖着眼睛看着童霜威,臉上露出一副不耐煩的神色了,習慣地搓搓雙手說:“好大的風雨,我特來看望,難道是空跑一趟?如果我的話不被接受,”他咳了一聲,加重語氣地說:“就隻能看作是敵對的态度了!我見到晴氣中佐,如何向他交待?” 童霜威心上忽然産生出一種厭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