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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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

    長期的囚居,不斷的威逼,非人的折磨,殘酷的侮辱,他覺得人生太痛苦了!吉野如今語氣生硬兇惡,使他痛恨,想: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們要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但盡可能地采用打太極拳的方式,說:“心即是佛!我在心裡常為國家民族的災難祈禱!願為衆生受無量苦。

    人無忠信!不可立于世!與其寡信,不如勿諾!我已參透紅塵,摒棄七情六欲,請斡旋轉陳吧!拜托了!” 吉野站起身來,說:“明白了!那隻好再見了!不過,我想,就是頑石,也要叫它點頭的!”他站起身來,也不握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禮帽,走到門口掀開棉門簾向外走去。

    臨走卻又回身微微點一點頭。

     童霜威也不送他。

    他懂,這種日本人有兩副面孔,既傲慢又講禮節,既兇橫又狡猾。

    但中國自古以來,為國家民族殉難死節的志士多矣,我又何必臨難苟免?一瞬間,竟有一種決心等待死亡降臨的決心與感覺。

    他覺得這個日本人由于在政治觀念和人生價值觀念上的看法截然不同而構成的障礙,是可能會給他帶來更惡劣的待遇甚至死亡的!他想:啊,人生的軌道真是無法預測!也沒有比人生更難的藝術!死亡當然可怕,恥辱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我已活夠了!倘若要死,快點死吧! 風雨聲中,聽到廟門方向汽車馬達發動聲,然後是一種汽車駛行遠去的聲音。

    他噓了一口氣,心情激動。

    直到陪伴的“冷面人”來了,他仍沉浸在一種難以形容的憤怒情緒之中。

     “冷面人”輕聲哼着蘇灘來了:“……哪個羅裙不掃地,哪把掃帚不沾灰……”進房後,說:“童委員,東洋人走了!好像不高興!” 童霜威冰冷地沉默,閉着眼數佛珠。

     “冷面人”說:“送了兩瓶東洋酒!”他翻看把玩着桌上的兩瓶“天下春”。

    這個酒鬼,毫不掩飾他對酒的嗜愛。

    他一定是希望童霜威像上次一樣,将酒送給他,對他說:“酒!你拿去喝吧!” 但,童霜威沒有做聲,心想:這兩瓶一定是毒酒!如果我同吉野談得知心,答應落水附逆,吉野也許就會将酒帶走。

    現在,吉野将酒留下,是打算毒死我的!酒,我當然不會喝!也不能送給人喝! “冷面人”見童霜威正襟危坐,緊閉雙目,數着佛珠,沒趣地将酒仍放在桌上,輕輕走出房去。

     從吉野走後,直到黑夜降臨,童霜威始終沒有講過一句話。

     風雨潇潇,天黑得早,點着油燈,聽着風聲喧嘩、雨聲淅瀝。

    風雨中有幾隻失群的烏鴉在寺院樹上“呀呀”哀叫。

    童霜威感到寮房裡潮氣令人窒息。

    屋前溝裡的水,潺潺地響,也聽到樹枝放蕩而狂悖的碰撞聲。

    “冷面人”給他端了一碗有雞蛋和素雞的挂面來。

    他毫無胃口,放着沒吃,埋頭躺下睡了。

    緊緊閉着眼,一動也不動。

     炭盆上燒着鐵壺,青幽幽的火舌從壺底舔上來。

    鐵壺裡的水開了,壺蓋“嗞嗞”地翕動,白色的水汽雲霧般地搖曳着升上來。

     他頭腦裡也像搖曳着煙雲,烏七八糟地亂想。

    想到會被押回“七十六号”去處死,也或許會在這寒山寺裡遭到毒手!……總之,那就永别了!不由自主地特别想念兒子家霆了。

    可愛的孩子!這幾個月不知怎麼過的?又想起了一連串自己難忘的人。

     忽然,聞到了刺鼻的酒味,噴香的酒味。

    又聽到了有人咂酒品味的那種饞酒的聲音。

     他突然警覺:準是“冷面人”在開酒,在喝日本人吉野送的“天下春”!這個貪杯的小特工,真是不要命了!相處的日子長了,虎落平陽受狗欺,他膽子也忒大了!知道我不喝酒,自己竟動手開酒喝了!萬一是毒酒呢? 童霜威想從床上坐起來勸阻,又一想:來不及了!他已經喝了!唉,這個小漢奸!一定活不成了!……他想得很可怕,明天一早,“冷面人”會七竅流血渾身發青地死在床上。

     一定的!一定會這樣的!死個小漢奸當然沒什麼,中國人的敗類、社會的渣滓!死了倒好!但,中毒而死也太恐怖了!他死,當然與我無涉,他是自己找死的!童霜威索性假裝睡熟了。

    聞着噴香的酒味,聽着“冷面人”不但噴香地咂着嘴喝了酒,而且将本來放在他床前桌上的一碗挂面也端去呼噜噜地吃了。

    然後,打着飽嗝兒,上了床,鼾聲不久與風雨聲一起伴奏而來。

     半夜裡,風停雨住,隻有檐上輕微緩慢的滴水聲。

    童霜威胡糊塗塗地入睡了。

    夢中,聽到了寒山寺的鐘聲:“當!當!”鐘聲回蕩,敲得他心跳血沸。

    他驚醒過來,鐘并沒有響。

    嘴幹舌燥,心頭湧塞着酸楚與對往事的憶念。

    疲乏地睜眼到了黎明,晨光來臨,是一種美妙蒼茫的時刻,房裡是一片柔和的魚肚白。

    “冷面人”仍在打鼾。

    咦!小漢奸沒有死?沒有中毒? 後來,“冷面人”起床了。

    疊被時,見童霜威醒了,說:“童委員,兩瓶東洋酒,我想,嘻嘻,你是不喝的!昨晚有點受寒,開了一瓶喝……酒不錯!東洋的!真不錯!” 童霜威明白:酒裡并沒有放毒,是自己多慮了。

    想:我攥在他們手裡,要殺我什麼方法不可以用?當然不一定非要用酒來毒我啰!……好吧!什麼厄運都來吧!他用一種豁出去的态度準備迎接難以預測的未來。

     他對“冷面人”說:“老董!既然酒好,剩下的那瓶東洋酒,你也拿去喝了吧。

    ” [1]晴氣慶胤(1901—1959):當年執行日本參謀本部命令,一手操縱和指使汪僞特工總部的罪魁禍首。

    一九三一年畢業于日本陸軍大學。

    一九三八年為大特務土肥原賢二的助手。

    一九三九年二月起指揮特工總部,與李士群關系特别密切。

    一九四○年擔任汪僞政府軍事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