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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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遭逢,對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經曆作了回顧,也作了評判。

    他畏縮過,他後退過,他虛僞過,他貪心過,也在一定程度和一定範圍中同流合污過。

    他營過私,沽名釣譽,曾想欺名盜世,也曾向往高官厚祿。

    有些事使他後悔,有些事使他慚愧,有些事使他臉紅,有些事使他痛心。

    他覺得,目下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作為一個中國人,漢奸是絕對幹不得的!最後一道心上的防線,他要堅守,也能堅守!他遭受的折磨,使他痛苦,以至使他對生并不留戀,對死也并不恐懼。

    寒山寺幾個月的軟禁,促使他反省得到的結論是:不管用什麼理論來喬裝打扮,漢奸總是漢奸。

    他要像柳忠華所說的在人生中選擇。

    選擇什麼呢?做愛國者,不做漢奸!做漢奸會得到眼前的近利,将遺臭萬年!一個中國人能辜負中國人的氣節和良心嗎?當然不能!他是學法執法的人,對是非抉擇清醒! 早年,他一直崇敬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林覺民、方聲洞的遺書他都能背誦。

    年輕時,參加革命,他有過勇敢不怕死的經曆。

    民國二年二次革命失敗後,他在上海,夏天時險遭密探偵捕。

    當時,革命黨人正在開會,樓下被包圍了。

    他急中生智,脫了上衣和長褲,翻三樓陽台到隔壁,赤膊短褲趿鞋搖扇,下樓從後門走出,佯作是乘涼看熱鬧的人混出弄堂,到碼頭混到一隻日本商船上,亡命日本。

    那時是不怕死的。

    現在,當他決定舍棄安危與苦樂來捍衛自己的良心與民族氣節時,他覺得應當像文天祥一樣大無畏,被囚土室穢氣浸入二年以上,仍能養浩然之氣。

    有了這種決心,反倒能平靜下來了。

     驚蟄過了。

    蜘蛛懸垂下來在屋角吐絲結網。

    躺在床上,看着蜘蛛結網,百折不回的韌勁,使他得到啟發。

    小小的蜘蛛,能不氣餒,何況人呢! 閑來,他用笤帚掃地,一下,又一下,掃除寮房前、寺院裡的塵土、碎草、敗葉、枯苔。

    一下,又一下,“唰!”“唰!”有時使他想起了戰前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時,看到和聽到被叫作“老壽星”的門房劉三保掃地的聲音。

    他當然不知道劉三保已經勇敢地死在南京城陷後的大屠殺中。

    他隻是憐憫地想:唉,瘸腿的老頭兒不知怎麼了?他現在對過去的用人們似乎加深了感情。

     從歲末到三月的漫長過程中,像經過了一次涅槃。

    心中的風雨,并不是别人能看得出來的。

    廟裡的一些和尚,一定是被誰吩咐過的,都避着他,誰也不同他說話。

    他也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去理任何人。

     但,他覺察到:“陪伴”他的“冷面人”,在起變化。

    “冷面人”肯定是“七十六号”的特工,而且一定是親信,不然,不會受信任。

    這個陪伴者,老是引他想起僞滿皇帝溥儀身邊的那個日本高級顧問“禦用挂”吉岡安直。

    “挂”這個字,在日文中說來并不難解,如“聯絡挂”就是聯絡人;“兵器挂”就是軍械股、軍械科的意思。

    但“挂”到“禦用”上,實在是侵略者的創新,這個“挂”掌握在吉岡手裡,挂在溥儀身上,就監視、包辦了溥儀的一切。

    這個“冷面人”,童霜威明白就是“挂”在我身上的日僞特工,對他不能不戰戰兢兢、刻意小心。

     此人臉冷話少,但逐漸起了變化,臉和态度不那麼冷了,也說點話了,對童霜威好像“放心”些了,并不緊緊監視着他。

    有幾次,出去有事,就叮囑童霜威:“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童委員你在廟裡可以随便走走,出去就不安全,一個人自己當心些!”有時,問童霜威:“童委員,想吃點什麼?我給你辦!”看來,這種生活他是感到冷靜、單調、無聊的。

    當童霜威掃地時,有時他搶過掃帚說:“我來掃!”有時他說:“歇一會兒吧,别累着了!”看童霜威吃得少,他會說:“怎麼不多吃一點?”晚上炭火滅了,他也會歉意地問:“冷嗎?” 有變化,當然好。

    童霜威并不奢望這種壞人會對他開什麼恩,但看慣了冷臉,能起些變化,總比不變好。

    童霜威感到:“冷面人”常常是在冷眼觀察他。

    每當想起老中醫的事,童霜威就心裡警惕:這種人是不講感情的。

    他們一定都殺過人,身後跟着的冤鬼不少,對這種人要注意。

    雖然發現“冷面人”起了變化,仍舊從不主動找“冷面人”談什麼。

     一天晚上,夜寒寂寞,四下無聲。

    “冷面人”喝了些童霜威給他的三星斧頭白蘭地酒,突然興緻高了。

    面孔發紅,眼睛迷糊,同童霜威聊起了蘇州的種種。

    說到了蘇州被占領前遭到大轟炸的可怖情況,說到蘇州被占領後滿街都是被殺死的中國人的情況,又說:“在這寒山寺附近,死人就不少,大冷天女人都給脫得光條條的先奸後殺了!” 童霜威不敢答理他,默默聽着。

    一會兒,上床睡之前,他突然看着在挑燈芯的童霜威問: “童委員,你為什麼不肯出來做大官?做大官多舒服,要鈔票有鈔票!要房子有房子!要女人有女人!哈哈,你不知是怎麼想的?……” (童霜威想:不少漢奸恐怕都是這樣想的吧?) 童霜威毫無表情地答:“他們告訴你我不肯出來做大官的嗎?” “是啊!”“冷面人”用一口蘇州官話說,“不然能這麼優待你啊?‘七十六号’裡殺的人可多了!共産黨、國民黨,都有!” (童霜威心裡歎了一口氣。

    不想談,又不能不談。

    這個看守突然變得熱情了,而且似是懷着好意問的,怎麼能拒之于千裡之外?) 童霜威說:“你覺得我該不該幹?” “啊哈,鈔票是好東西!當官有權有勢!你又有太太少爺,何必要讓自己關在廟裡吃苦頭?”他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呀,我也懂,但我不能!”童霜威說,“人是有靈魂的!不能亵渎自己純潔的靈魂!” “冷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