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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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涼、冷落的寒山古寺内,童霜威讀着佛經,并無法克制心頭熊熊燃燒的烈火。

     憤怒使人暴躁,煩悶使人抑郁。

    這些憤怒和煩悶的情緒,像戈矛利器似的在摧殘童霜威的身體和精力,破壞他的健康,銷毀他的銳氣。

    他的心頭總有一盆烈火在自焚似的耗去他的生命。

    他雖然不斷地吃藥,隻要生氣時總感到心髒不适,也感到血壓不穩,頭暈頭疼。

     方麗清和江懷南那次來到,絲毫沒有給他帶來安慰,反倒更激起了他的反感和憎惡。

    他将江懷南帶來的酒和糕點等都賞給了陪伴的“冷面人”,将那疊方麗清留下的鈔票也全部給了“冷面人”,說:“你恐怕也要養妻子兒女吧?都拿去吧!身外之物,我概不需要!” “冷面人”先不肯收,見他是誠懇的,酒和點心悄悄地喝了吃了,鈔票也偷偷地收了。

    眼裡閃爍出喜悅的老鼠似的賊光,對童霜威的态度變得更恭敬了。

     古樸、荒蕪、殘破的寺院,在冬天裡更加顯得缺少生氣。

    寒山古寺,隻要沒有日本人來,總常常是一片死寂。

    日本軍人偶爾來到,又總是皮鞋聲“喀喀”,馬蹄聲“嘚嘚”,人喊馬嘶,鐘聲也會被“當當”亂敲。

    唉,連鐘聲都變了!過去寒山寺那種迷人的鐘聲在哪裡?那種神秘、緩慢、發人深思、悠長廣遠、震撼人心靈的鐘聲在哪裡喲! 童霜威在死沉沉的寂寥中,心裡悲涼仇恨,在日本人來踐踏朝拜時,又感到一種異國入侵的哀傷。

    他雖然總是不言不語,總是除了披覽佛經、詩書之外,常常像老僧入定似的打坐,可是心頭浪花千疊、驚濤拍打,極不平靜。

     日子一天一天逝去,春天要來了。

     枯寂一冬的樹上已經萌含着嫩芽,飽寓着生機。

    有早歸的大雁,排成長長的“人”字,“咕啊咕啊”地叫着向北飛,過去一批,又一批,連夜裡都能聽到雁鳥帶着離愁别緒的哀鳴。

    自然界凜冽的寒冬快要過去了。

    有紫色剪尾的燕子呢喃飛來,在寺廟的檐下銜泥築窠。

    啊,江南又将是群莺亂飛、杏花春雨的季節了呢! 雖然被軟禁在寒山寺的廟牆内,童霜威還是能想象得到在日寇鐵蹄下江南錦繡大地上中國百姓的深重苦難。

     他印象最深的是從上海被送到寒山寺來的那天。

    在汽車經過蘇州城北遙望虎丘山時,正逢夕陽西下。

    天氣寒冷,刮着西北風,夕照的紅日将一抹斜晖射在古老的虎丘塔上,塔上斜矗着一面日本國旗,白色的旗中央一個通紅的圓,在獵獵飄飛。

    是一個非常非常深刻的印象:侵略者的旗幟挂在被占領了的蘇州上空!啊,國難!國難!無限悲痛和恥辱,給了他永遠不能忘記的深刻印象。

     現在,春天快來了。

    人心還是冰冷的、凍結的。

    大殿一側有兩大叢芭蕉,春天來後,必然又是綠油油地布滿一院的清陰,使人爽心明目。

    聽到雨打芭蕉時,淅淅瀝瀝的細雨蕉聲,會使人有什麼樣的感覺呢?恐怕隻能是一種凄恻、憂憤,因山河破碎而覺得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吧? 他想起柳葦。

    當冬天沒有什麼花的時候,過陰曆年,柳葦最喜歡水仙花。

    水仙花每一朵像一顆星星,美極了。

    到了春天,柳葦就愛不勝收了,蘇州的花在春天裡是姹紫嫣紅多種多樣的。

     那年,同柳葦在春天裡逛過蘇州阊門内臯橋東的呂祖廟。

    好像是在農曆四月中吧。

    繞過那些低矮古老、青磚黛瓦龍脊的民房。

    民房都開着老虎窗或豆腐幹天窗,屋前是幽深古雅的小巷,屋後,臨着洗衣洗菜的小河,望得見河上曆盡風霜的石橋。

    腳下踩着被路人鞋底磨得溜光圓滑的碎石路面。

    廟前的花市熱鬧極了!花農和花販都推車挽籃來賣花。

    當時,香客、遊人、乞丐、娼妓們都來呂祖廟燒香膜拜。

    許多打扮得塗脂抹粉珠光寶氣的女人都在買花,要買的是“千年蒀”。

     他說:“咦,為什麼偏要買這種花?” 柳葦說:“‘蒀’和‘運’兩字同音,買了‘千年蒀’,千年有好運,圖個吉利嘛!” 他哈哈笑了:“我們也來買一束,求求好運!” 她笑着點頭:“好,買一束!可惜,靠這樣祈求好運,恐怕解決不了中國受外敵欺淩的問題!” 柳葦的話是對的。

    買“千年蒀”的蘇州人數不清,誰真正得到了好運呢?那些當年買了“千年蒀”的人,像柳葦,早已死了,我則囚禁在這裡。

    有些不相識的人,恐怕在戰火中早已死在日寇炸彈、炮彈、槍彈和刺刀之下。

    活着的,現在不也都在水深火熱之中,遭受亡國奴的慘痛過着鐵蹄下呻吟的生活嗎? 思緒像姑蘇那些小小的古老石橋下流淌不斷的清水,割不斷,也攔不斷。

     他無限感慨。

    近來,更是常讀《離騷》。

    讀着《離騷》,他常喜歡無聲地在心裡吟誦記在心頭的無錫元末著名山水畫家和詩人倪瓒的一首詩: 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

     隻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

     元末,著名的畫家鄭所南畫了一幅蘭花。

    蘭花懸在半空,不着泥土。

    那是因為國土慘遭異國統治者的蹂躏有所寓意的吧?倪瓒看到了這幅畫,題了這首七絕。

    他的想法是格外奇特的。

    在他眼裡,蘭花已不成其為蘭花,而化成了茅草。

    是肅殺的秋風摧殘了它。

    不僅如此,他的思緒還馳騁到了整個江南。

    那裡,一片凄涼,所有的生氣全部銷蝕。

    透過這兩句詩,童霜威仿佛聽到了倪瓒發出的浩歎:啊!國土淪喪,衆芳蕪穢,南宋遺民那複國的心意也被消磨殆盡了。

    可是,鄭所南是“心不改”的,他沒有忘記故國。

    他畫着《離騷》,借蘭草抒情,用的不是墨,是淚水!他贊美鄭所南,也是在表達自己的民族氣節與對國家的忠貞感情。

     童霜威每一吟誦,就沉浸在一種高尚的情操中。

    這種情操,使他對過去宦途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