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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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汪精衛時,夢的感覺更強烈。

    是在汪精衛的大客廳裡。

    廳中央有一隻裝着馬口鐵管子的花盆爐。

    爐火熊熊,房裡很暖。

    牆上一個大鏡框裡挂着一張孫總理的相片,兩邊還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

    客廳裡的擺設,與南京汪公館裡的氣氛不同,似乎有一種要做面子故意擺闊的派頭。

    這情景也與在武漢中央銀行大樓裡見到汪精衛時不同。

    那時,汪精衛對抗戰消極悲觀,講話涉及抗戰總是顧慮重重,有難言之隐。

    這次見到汪精衛,童霜威覺得汪精衛的架子大了。

    他穿一套深色西裝,白襯衫上打條黑領帶。

    談到抗戰時,反對的語氣變得堅定、兇惡了。

    奇怪的是汪的臉上很疲乏,富于表情的臉上情緒經常起落變化,心情不甯、神情恍惚以及矯揉造作的神态常常流露。

    童霜威不禁想:看來,做兒皇帝是不會順心的,“挂羊頭賣狗肉”也是隻能色厲内荏的。

     汪精衛似乎并不想聽童霜威說什麼,既不多作客套,也不叙舊,就急于長篇大論發表演說了。

    他用一種開導的語氣滔滔地說:“國父中山先生說過:中國革命如果不取得日本的諒解,是不會獲得成功的。

    我認為: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是日華共存的基礎。

    民國十四年,總理逝世,我是在場的。

    他臨終時,嘴裡還說:‘和平,奮鬥,救中國’,我們怎麼能不為和平、救中國而奮鬥?” 童霜威想:唉,你們都擡出孫中山往自己臉上貼金,自封為中山信徒。

    可是,總理臨終講的和平,同你今天講的和平是一碼事嗎?總理是叫你來做漢奸的嗎?但臉上不露神色,眼睛看着汪精衛那雙滋潤白皙、秀窄修長的手,見手上的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圓而帶珠澤。

     隻聽汪精衛又說:“自抗戰以來,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是有共産黨人來夾雜在裡頭。

    我之離開重慶,十之八九是因為有共産黨人夾雜在裡面。

    最近共産主義流毒,蔓延更兇!……”他周身擺動,不斷搓手。

     童霜威不禁想:唉,你這大政客呀!一切都是根據你玩政治的需要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民國十四年你任國民政府主席後,在聯共的問題上調子唱得多高呀!你說過:“一堆堆戰死的屍骸,沒有共産派與反共産派的分别”,你說過:“誰主張分裂的,絕非總理的信徒!”那時,你這些慷慨激昂的演講,引起過不少人擁護。

    但不久你又變得反共了!抗戰之初,你也唱過高調,在民族危亡的今天,你卻觍顔事敵了。

    人說你汪精衛反複無常,一點也不冤枉啊! 汪精衛仍在滔滔不絕:“……中日兩國當此世界危疑震撼之時,應該謀相結合,不以東亞納此漩渦之中。

    中日兩國如在現在結束戰争,開導和平,日本固可以有舉足輕重之地位,中國尤可因此休養生息。

    我一直在希望重慶抛棄成見,立即停戰,共謀和平,實現……”他揮舞着蒼白的手。

     童霜威坐在那裡默不作聲,想起過去聽說的一件事:中山先生病危,家屬和随從人員都在榻前請訓,總理睜開乏神的眼睛盯着汪精衛說:“我死後,敵人必來軟化你們。

    你們如不受軟化,敵人必将加害你們。

    你們如貪生畏死,最後又難免不受敵人的軟化。

    ”後來有人談及,總理是最了解汪的為人的。

    汪為人,動搖、投機,又有野心。

    總理隻因其才可用,又是多年相從,而且相信在他自己的精神感召下,汪才可以不入歧途。

    一旦總理本人死了,就再沒有人能夠約束這匹有野心的劣馬了。

    想起這件往事,童霜威不禁心潮起伏。

     汪精衛似乎發現他心不在焉,朝他看看,說:“我很忙!今天抽空談話,是希望本黨忠實的同志本着既往合作的精神,能破除成見,相與聚首,精誠團結,共商國是,一同還都!過些時,我将去青島開會,商量取消北方的臨時和南京的維新兩組織,容納各黨各派參加國民黨,以三月三十日為國民政府還都南京之期。

    嘯天兄,對你,我們是要好好借重的啦!這點你可以放心!”他講到這地方,廣東腔更濃,聳肩搓手。

    見童霜威沒有反應,又朝童霜威看看,眼睛裡含有不快和責怪,擺動着手說:“不要有那種錯誤的正統觀念嘛!我本來是國民黨的副總裁!以後還都,唱黨歌,做紀念周,挂總理遺像,讀三民主義等等,都是保留不變的啦!五權分立也是不變的啦!……打不下去,重慶的态度也是會轉變的嘛!有朝一日,如果蔣先生願意停戰回到南京來,我願讓賢出洋!這是我為救國、救我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從事和運的初衷!本黨同志,都應該理解的嘛!”說到這裡,他忽地輕輕歎了一口氣,兩條眉毛顯得有點倒八字了。

     戰前南京政界人士有相當一部分都認為汪精衛外表謙和而心地狹窄,懦弱自卑而又要出人頭地,處世圓滑,為人虛僞,聽了他的一番話,童霜威這種感覺更深刻了。

    聽到這裡,空氣沉滞,童霜威覺得自己不能再一言不發了,說:“我的情況,謝元嵩是知道的。

    我……” 他剛提到謝元嵩,忽見汪精衛眉頭一皺,生氣時有點女性的嬌橫。

    李士群在一邊猛吸着香煙也臉色難看。

     汪精衛憤激地說:“那人陰險卑鄙,不必提他!” 李士群幫腔插嘴:“敗類!殺坯!” 童霜威莫名其妙,猜不出為什麼提到謝元嵩,汪精衛和李士群會破口大罵。

    謝元嵩怎麼啦?心裡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愣了一愣,又沉默不再說話。

     汪精衛煩躁不安,看看手表,忽然彎彎繞繞、波詭雲谲地說:“你早年在日本學法,日本知道你的人是不少的。

    前幾天,影佐祯昭[3]還提起過你,認為應當多有些你這樣的有學識有聲望的人參加和運。

    但暗中如與重慶勾結,以吾輩為可欺,就辜負期望了!”說到末一句時,臉色嚴厲起來。

     童霜威心中想:真是羊肉沒吃,沾了一身臊,說不清楚了!他的政治閱曆和社會經驗,使他學會了用一種圓滑、和緩的态度來達到他不做漢奸又不至于吃無謂之苦的目的。

    他把頭搖搖,說:“我一直想說明一件事,也提一個要求。

    要說明的是我同重慶确無秘密聯系也無秘密工作。

    要提的要求是:超然于政壇之外。

    我年來血壓、心髒有病,健康每況愈下,早已看破紅塵,對人生毫無樂趣,心力交瘁,常常不能自持。

    倘能允許遁入山門,效法蘇曼殊、李叔同,遠離繁華世界,清淨無為,四大皆空,晨鐘暮鼓,修心養性,或尚可安度餘生。

    否則,六根不淨,徒為孽障,塵緣纏身,熱火中燒,生命将如朝露,去日無多。

    竊思倘能釋放回家,不勝感企,自當閉門謝客,百事不問;倘不能釋放,請同意霜威去名山大刹削發為僧。

    今後餘生願厮守佛經,與青燈佛龛為伴!” 汪精衛似有不滿,皺起眉頭,又似強自克制:“啊啊”一聲,向李士群看看,說:“士群,你看如何?總之,仍加優遇是必要的。

    ”他又頻頻搓手,臉上擺出一種政治家的虛僞風度來。

     李士群吸着香煙,脖子縮在大衣領子裡,皺皺眉,蒼白的胖臉上似在思考,眼裡有貓頭鷹一樣的磷光,說:“我們在蘇州已經建立了蘇州站,如果一定要去寺廟,也可以。

    ”他又對着童霜威似乎誠心誠意地說:“何必去做和尚呢?如果一定想去寺廟裡住住,就去寒山寺休養休養吧!總希望能夠不辜負汪先生的耐心等待。

    ……” 見面和談話在不了了之的情況下結束。

    大家都不痛快。

    過了幾天,一天早上,李士群突然出現了,态度客氣,說:“童委員,我是來給你送行的。

    請到蘇州寒山寺去住住治治病吧!但請隻在寺裡盤桓,不要外出,以免安全上出問題!”又介紹一個冷臉的中年人:“這是老董,由他照顧侍候。

    ” 中年人有張毫無表情的臉,沉默寡言卻卑躬得很。

     李士群又問:“需要什麼東西嗎?” “請通知我家裡,給我加點禦寒的衣服,還有我的詩書、筆墨紙硯以及刻镂金石的刀具,我還想要點佛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