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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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急躁,裝出來的冷冰冰的甯靜口吻消失了,咳着嗽用手拍着膝蓋聲調殘忍地說:“假話不必說,我們要聽真的。

    ” 李士群連連點頭:“假話反倒不如不說!” 童霜威又氣又急,明白面對兩個崇拜暴力與血腥的漢奸特工頭子,難打交道。

    此時此地,為了維護自己的身份,不至于受害,必須用點策略了,說:“我想能見見汪先生……同他談談……” 丁默村忽然冷靜些了,一定是腹中在做文章,用一種陰郁的态度,兩隻蛇眼舔着童霜威說:“本來,汪先生是想同你談的,你拒絕了。

    現在,太遲了!隻能同我們談了!” 李士群用力吸着香煙,唇上挂着得勢而不懷好意的微笑,好像能看穿童霜威心思似的說:“請不必害怕,我們辦事,也是看人而定的。

    在‘七十六号’裡,殺一個在上海從事秘密恐怖活動的共産黨和渝方特務,比殺一隻雞容易。

    刑具也一套套應有盡有。

    但有身份的人,不會在肉體上折磨的,我們是會特别優待的。

    明天就打電話給你太太,要她放心,讓送些衣物來。

    ” 丁默村嗆咳着說:“對不轉向的人,不外是殺、關和放三個辦法。

    有聲望地位的,我們盡量不開殺戒。

    但必須說真話,有好的表現!奉勸老兄,要懂得:給我們請出來後長期給予優待的大人物,如果再放出去,即使回到重慶方面去,他們也是不會信任的。

    ”說完這番話,他笑起來。

    李士群也開朗地“哈哈”笑起來。

     兩人這些話,倒使童霜威一顆懸着的心放松了一些,想:是呀!殺我不難,但殺我有什麼用,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既盜用了我的名義給我加了個僞中委的頭銜,打自己耳光的事他們是不願幹的。

    那樣影響不好!他們當然希望我真心落水才對他們有利呀!想着,他決定還是用閉口戰術,不說話,也不動感情,來一個讓人莫測高深。

     後來,談話繼續不下去了,童霜威對丁默村的陰險毒辣和李士群的殘忍虛僞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晚,童霜威被“請”到三樓上一個有沙發也有張棕墊小床的房裡睡覺。

    一盞高吊着的電燈,燈光被籠在淺藍色的紗罩裡,溢出的光線勻灑在床上和桌上,像一層秋霜。

    疲憊不安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從窗戶裡望出去,看到西面有幢石庫門樓房,四周有騎馬樓;東首,有一幢西式平房,看到有穿黃軍衣戴紅字白底臂箍的日本憲兵。

    他明白:“七十六号”操縱在日寇手裡是一點也不錯的了。

     開始了被軟禁的痛苦生活。

    看不到日曆和鐘表,看不到報紙。

    膳食不錯,每天由一個日本廚師親自送來。

    他好像知道童霜威會日文,每次來,總是用日語說:“請用飯!辦得不好,請多多包涵。

    ”童霜威想:連廚師都是日本人,說明了什麼呢?難道怕中國廚師不可靠? 囚禁的生活憋氣極了。

    這期間,丁默村不再露臉,李士群來過幾次,有時候,笑眯眯,有時候神色可怕。

    看來,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他确實在第二天給方麗清打了電話。

    方麗清也讓方立荪派了綢緞莊的店員按約定時間,到指定地點送了衣物。

    李士群來,關于“和運”照例說的是那些套話;對于同重慶的秘密關系以及同張洪池的交往,盤問得很多。

    有一天,談到葉秋萍,當童霜威表示一問三不知時,他大聲吼叫,牙咬得咯咯響:“蔣介石給你嘉勉信的嘛!葉秋萍那個王八蛋給你寫了密信的嘛!你當我們是壽頭!”童霜威才明白:張洪池帶來交給他的兩封信在被綁架時,已被“七十六号”特工抄獲交給李士群了。

    他真後悔那時沒毀掉這兩封惹禍的信。

    但他确實對内情一無所知,李士群的“軟”與“硬”也就達不到任何目的了。

     大約囚禁了一個來月。

    天越來越冷,童霜威的心情也越來越蕭索。

    開頭,每天吸煙,痛苦地吸了一支又一支,吸得房裡煙霧騰騰。

    不久,他又不吸煙了!後來,他也說不出是幾月幾号,隻估計新的一年已經開頭。

    這期間,他對人生常有一種悲觀出世的看法,更加向往那種青燈紅魚,在名山古刹中沉浸在香雲缭繞、祥雲掩湧的意境中去皈依佛門的超凡生活了。

    他對蘇曼殊[1]、李叔同[2]突然好像理解得多了。

    盡管出家的原因不同,出家的心情是可以揣摸的。

    他每日閉目端坐,嘴裡念念有辭,無聲地背誦過去讀過的詩文,模樣像一個入定的老僧。

    其實,心裡毫不平靜,時常風波浩蕩、洶湧澎湃。

    想念家人以外,死了的柳葦、軍威,不知情況的柳忠華、馮村,在重慶和香港的熟人,都走馬燈似的不斷出現在腦際。

    越是苦惱,想擺脫一切去當和尚的欲望越強烈。

     李士群來希望他表态,他總是反複地說:“我已經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不能糾纏紅塵,隻願遁入空門。

    我今後決心與世無争,不涉政治,願能容許我到寺廟裡削發為僧。

    ” 李士群奇怪了,瞪着雙眼,目光像鐵鈎鈎住童霜威,問:“做和尚?出家?為什麼要做和尚?” 他心平氣和地回答:“佛法大如天,禅門深似海!我早想解脫塵世一切煩惱,坐香參禅,大慈大悲,贖罪修身。

    我早年曾在蘇州寒山寺數次進香許願,如今為了還願,渴望進入空門。

    ” 李士群拼命吸香煙,突然似乎好心好意地勸告:“人生在世,放着榮華富貴、聲色美酒不享受,要去做和尚吃齋,豈不太冤枉?其實,你隻要點點頭,說幾句老實話,金錢地位都又飛來了,何必那樣想不通?” 童霜威暗想:我自幼熟讀孔孟,早些年又研究過宋儒之學,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又說:“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以奪志也”,“見義不為無勇也”!成仁取義,是做人之道。

    父親在日,也常教誨:“愛國莫為人後”,漢奸我是無論如何不做的!和尚我倒是做定了!說:“我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不會改變,不會追悔!”說完,閉目打坐,像一個入定的老僧。

     終于,一天晚上,李士群來了,客氣地說:“童委員,汪先生要見見你,我們一起去!” 這次,沒有用黑布蒙眼,坐上一輛新型的帕卡德汽車,出了極司斐爾路七十六号。

    雖是夜裡,在耀眼的燈光下,卻看得出那些穿綠軍衣的警衛嚴陣以待的情景。

    刺刀和槍支閃閃發光,層層設立的門崗,牢固的黑鐵門,有着通電的鐵絲網的圍牆。

    圍牆邊架設着機關槍的碉堡。

     李士群用一種京戲《群英會》上周瑜向蔣幹炫耀武力的态度問童霜威:“童委員!你看看我們的實力可雄厚否?” 童霜威心裡正想看見了汪精衛要說些什麼,聽李士群這樣問,既不願肯定地回答他,又不願得罪他,王顧左右而言它地說:“汪先生府邸在哪裡?” 汽車出了“七十六号”大門向南行駛,一下向西轉到了愚園路上,開足馬力疾駛。

     李士群用手指指前面,說:“快到了!愚園路一一三六弄,原來是王伯群的公館。

    ” 王伯群本是交通部長。

    好像是在民國二十年,他在上海做大夏大學校長時,為了娶該校一個校花為妻,在愚園路造了一所花園洋房準備金屋藏嬌,被鄒韬奮辦的《生活周刊》揭露出來,當時還将那幢房子拍了照片發表在《生活周刊》上,轟動了京滬。

    童霜威當時身在司法界,注意過這件醜聞。

    現在聽李士群講起王伯群,不禁想起往事。

    現在這房子被日本人用來“金屋藏嬌”了! 一會兒,汽車轉進一條長長的弄堂。

    弄内有崗哨,圍牆上有鐵絲網、瞭望哨。

    汽車駛進去,繞過挂着“大日本滬西憲兵隊”牌子的幾間房子,看到裡邊有一幢幢獨立的小花園洋房。

    每一幢房屋圍牆上都加裝了鐵絲網,門窗也都裝上了鐵栅。

    汽車在一幢建築華麗精美、燈光雪亮有綠軍衣武裝警衛站崗的樓房前停下。

     李士群先下了車,說:“到了!” 童霜威本有一種夢境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