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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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似乎也躁動了。

    聽到叽叽喳喳的話聲,也聽到樓下咚咚咚有人跑上來,在訴說些什麼。

    是娘姨阿金的聲音,似是在說什麼:“金娣……金娣……” 家霆說:“我去看看。

    ”剛才聽到說什麼“金娣”,他心裡立刻一沉。

    方麗清的這個丫頭,抗戰開始後,民國二十六年的十二月,随童霜威、方麗清和家霆從武漢到廣州時,在粵漢鐵路線上的坪石站,被日機投的炸彈炸死,埋在那裡瞬忽一年零八個月了。

    除了家霆還想起她,别人似乎早将她忘了。

    今天,怎麼突然又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呢? 家霆出房以後,循着喧嘩的人聲,下樓到了通向後門口的廚房裡。

     廚房裡,擁滿了人。

    有挺胸腆肚彌勒佛似的方立荪,有巧雲和“小娘娘”方麗明,有方老太太和方麗清,有“老虎頭”,有懷裡抱着那隻心愛的波斯種白貓的“小翠紅”,還有廚師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正圍着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在口舌。

    圍觀的人,有平靜的,有激動的。

    在大舅媽“小翠紅”的臉上和眼神裡,家霆卻看到一種同情。

     那個年歲老的女人,臉色蒼白泛黃,額上全是蟲迹蟻蹤般的皺紋,病恹恹的;剪的齊耳發,穿件打補丁的陰丹士林藍布短衫,黑布褲子,像個做工的。

    跟她在一起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清湯挂面頭,月白色的短褂,黑褲子。

    一望而知是母女兩人,做娘的自己穿得破舊,盡量使女兒體面點。

    使家霆奇怪的是:小姑娘長得跟金娣一模一樣。

    倘若不是親眼目擊金娣的慘死和埋葬,此刻一定以為是金娣複活了。

    盡管如此,他也忍不住吃驚地心裡“哎喲”了一聲。

     方立荪正在蠻橫地大聲說話,像一尊兇神惡煞。

    他的光腦袋和臉上被汗水浸得油光光的,做着手勢威吓地說:“……你們識相點,快走!不走,别怪我不客氣!” 方麗清在旁邊古古怪怪地用手對着病恹恹的老婦人指指戳戳:“金娣是賣給我們的,她爺立過字據,生死随我們!憑什麼上門來找麻煩?” 方老太也叽叽咕咕:“走吧走吧,不要在這裡吵鬧!” 老婦人果然是金娣的娘,苦着臉堅決哀告:“我是來找自己女兒的!你們說金娣死了,到底怎麼死的?” 方立荪大聲吆喝:“早告訴你是東洋飛機炸死的!你還要問些什麼?快走!” 方麗清尖聲叫喊:“不走,馬上叫巡捕來,捉你們到巡捕房去!” 家霆明白了,是金娣娘帶了小女兒找金娣來了。

    啊,她們何嘗會想到,金娣受盡了方麗清的虐待又被日機炸死埋葬瞬忽快兩年了呢。

    金娣确是被她那又窮又有病的父親收了一百塊大洋賣到方家來的,所以方麗清常說:“我要你死你就得死!”家霆在逃難途中,對金娣産生過一種由同情産生的朦胧好感。

    金娣死後,一直歉仄自己沒有在金娣生前好好保護她。

    現在,面臨這場金娣娘來讨人的事,觸動了他許多久被塵封的記憶。

    見方立荪兄妹對人家那副兇相,使他辛酸又氣惱。

    他咬着下唇,滿臉嚴肅,撮眉聽着。

     隻見金娣的妹妹開口了:“你們有錢人别這樣欺侮人好嗎?我姐姐是賣到你們方家的,但一個好好的活人交給你們就沒有了,是怎麼死的?你們要講清楚!”她激動得紅着臉。

     “怎麼死的!不是早告訴你們是在廣東被炸死的嗎?死都死了,你們還來要人,有個屁用!”方立荪吆喝。

     恰巧,方雨荪洋行裡的跑街沈鎮海來給大舅媽“小翠紅”送大舅媽托他買的一包不知什麼東西。

    方麗清指揮沈鎮海說:“鎮海!快幫我們動手趕她們滾!” 沈鎮海弄不清三七二十一,微微一笑,沒有動手,站在一邊觀望。

     金娣娘用手背拭淚,嗚咽着說:“不行,你們要還我女兒!我一個活生生的女兒怎麼突然死了?” 方立荪狠狠用手把她朝外推:“去去去,想敲竹杠是嗎?四大金剛的琵琶,談(彈)也不要談!滾!” 金娣的妹妹流下淚來,用身子護着娘,高聲抗議:“誰想敲你們竹杠?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一條人命你們一句話就能打發得了嗎?我們要問問清楚,她葬在哪裡?” 方麗清尖叫:“葬在廣東坪石!這死鬼,老娘還倒貼了喪葬費呢!喪葬費該你們還我!”說這話時,她感到家霆的目光正銳利地對着她。

    她突然想起過去經常掐打虐待金娣的事,更想起了那天在粵漢路上日機轟炸,是她命令金娣伏在她身上保護她的。

    結果彈片炸死了金娣,她卻安然無恙。

    這事,就她和金娣兩人知道。

    金娣死了,當然不會講了。

    但她一直怕有報應,也怕家霆和童霜威懷疑這件事。

    她更明白家霆對金娣的感情。

    現在,看到家霆狠狠盯住她,眼神使她心寒,就住口沒繼續往下講。

     金娣娘哭着在問:“金娣臨死沒留下話來?”做娘的已經給女兒的突然失去弄得六神無主了。

     方麗清又吼起來:“她是個丫頭,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