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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霆對學校裡這種做法很不滿。

    東吳中學是教會學校,校址就設在跑馬廳畔漢口路口的慕爾堂裡。

    這是監理公會民國十九年建造的一所莊嚴美麗的教堂。

    禮拜堂和走廊牆上都有長大的窗戶,窗玻璃鑲嵌的是紅、藍、黃彩色玻璃。

    陽光映照時,五彩缤紛的光影就閃爍投射在屋裡和窗台上,增加了一種肅穆的宗教氣氛。

    學校作出一條死規定:實行積點制。

    學生不管信不信耶稣教,都要在星期日上午到慕爾堂做大禮拜。

    平時,每周都有一至二次課餘聖經班和唱詩班的活動。

    每參加一次大禮拜和其他宗教活動,就記一個“點”。

    初中或高中畢業時,積的“點”要滿規定數,不然就不發畢業證。

    家霆是為了畢業才參加活動的。

    現在,他說:“真有趣!用強迫的方法叫人信教,有什麼意思?我就是不相信有什麼上帝!越是強迫,我越反感,怎麼也不會信耶稣教了!” 童霜威看着兒子那張英俊的臉孔,覺得兒子的話很有值得玩味的地方。

    天下事就是這樣,強迫總是引起人反感的。

    今天中午李士群那些威吓的話,使他特别反感。

    這時,寂寞無聊的心情更濃。

    他對家霆說:“家霆,坐下,我告訴你一件事。

    ” 家霆逐漸大了,十七歲了。

    說話常常有些見地,同父親在感情上也親密。

    當然,他還不成熟,但目前是童霜威惟一可以談心的人。

    童霜威覺得有事應當同兒子說,讓兒子知道,也聽聽兒子的意見。

    平時,自己對一切事情的看法,自己所了解的人和事,包括方立荪的“宏濟善堂”的事以及江懷南突然來勸說的事,都先後告訴過家霆。

    能同兒子談心,是他發洩心中苦悶的一個辦法。

    因此,把今天上午謝元嵩來訪同到“好萊塢樂園”見到李士群的事一五一十都講了。

     家霆聽了,瞪大了眼,感到吃驚,說:“爸爸,快走吧!我跟您走!我現在跟着您也有點用了。

    我們還是到香港,先找舅舅和黃祁先生,然後,到重慶去抗戰!” 童霜威點點頭:“我是有此打算,要走,就該快走。

    本來,你繼母答應我九月走,現在形勢緊迫,等不得了。

    ” “她老是打麻将!”家霆吐露出對方麗清的不滿,“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童霜威笑了,糾正他說:“這詩裡的‘商女’,指的是賣唱的歌女。

    ”他不能說兒子的話不對。

    他一直想調和兒子和他繼母之間的情誼。

    看來,完全徒勞。

    兒子越大,越有思想,越瞧不起方麗清。

    方麗清庸俗、吝啬、古怪,也難怪被家霆看不起。

    童霜威隻好輕輕籲一口氣,聽着麻将聲和留聲機京戲唱片聲,說:“走吧!離開這裡!孤島的環境惡劣,方家的環境也不好,我真住夠了!在香港時,老覺得像坐牢,回到上海,仍像在坐牢,必須換換環境了。

    ” 家霆問:“謝元嵩已經算是漢奸了吧?” 童霜威點點頭:“我看是!”問:“你跟謝樂山常見面嗎?” 家霆搖頭說:“不常見面,話不投機。

    他完全是纨绔子弟,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

    一個中學生,就常跑跳舞廳。

    ” 童霜威充滿回憶情愫地說:“孩子,你對!怎樣也不能做纨绔子弟。

    我看到你,常會想起你的生母柳葦,你的眼睛和神态越長越像她了。

    大約是民國十五年,那時你還很小,北平發生‘三·一八’之役[1],滬上震動,你生母将你留在家裡,自己跟人家到南京路上遊行示威講演去了。

    結果,差點被捕。

    回家時,天下雨,她渾身都濕了。

    你剛好在哭,她也來不及換衣就将你抱在身上,說:‘小霆小霆,不要愛哭,快點長大,為民先鋒!’我聽了,笑了。

    她是要你為民先鋒的,一晃她死已經八年,你也已經這麼大了。

    如果她在,見你現在這樣,一定是很高興的。

    ”言下,帶着唏噓。

     家霆心酸。

    母親的事,爸爸談得不多,每每是在心情浩茫、感慨很深時才會談及。

    也許是不願觸動舊的傷痕?也許是怕刺激兒子的感情?這些事正是家霆最有興趣最想知道的。

    媽媽的一張遺像和小叔童軍威在南京陷落前托人帶出來的一方用血寫着“一死報國”四個字的手帕,現在都由他保管着。

    他将這兩樣紀念品當作珍寶,藏在一隻空雪茄煙盒内,放在床頭櫃抽屜裡。

    有時夜深入睡前,戲迷表哥方傳經外出未歸,他就拿出來看看,會引起他許多動感情的回憶與思念。

    現在,童霜威講了這麼一件舊事,又觸動了他的情懷,童年時就離他而去後來被殺害在雨花台的媽媽,形象又一次躍然地活動在他的眼前,給了他一種十分美好、十分神聖的印象。

     他沉默着,似乎在享受一種精神上的母愛,甚至感到陶醉了。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樓下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有方立荪粗重的嗓音在吆喝吼罵,夾雜着微弱的女人的話聲以及隐約的哭聲傳來。

     童霜威皺皺眉,說:“什麼事?” 二樓打麻将那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