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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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悶熱非凡。

    江懷南走後,童霜威一連幾天都陷在一種十分苦惱的情緒中。

     他覺得江懷南當了漢奸實在可惜,又氣惱江懷南執迷不悟要走死路,卻還要來拉我附逆,心想:漢奸都是臉皮最厚、良心最黑的政治垃圾,我豈能做這種出賣祖宗的醜事!但江懷南臨走時說了王維的詩:“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又不禁使他感慨系之,一種失意的落寞之感蘊積胸臆。

    他在二樓房裡來回蹀躞,覺得從香港回上海後,始終處在一種不自由的境地,實在不幸。

    隻有趕快走!離開上海! 他發現,近幾天方麗清顯得特别高興,總是打扮得像朵鮮花,還興緻勃勃地獨自打一把桃紅色的杭州遮陽綢傘去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閑逛,買回來許多吃食、用品,還居然買了一件猞猁皮大衣回來。

    方麗清一點不了解他的苦惱與寂寞。

    昨夜,方麗清打完麻将回房,換了睡衣上床後,他對她說:“麗清,我考慮再四,走是上策!上海萬萬住不得了!” 方麗清渾身散發着香水味,用手卷着頭發套在發卷上,說:“你就不考慮考慮人家江懷南的好話?現在阿狗阿貓想發财想高升的都去了,你這個本來有身價的人反倒像隻老母雞蹲在窩裡,真沒出息!” 童霜威像被火燙了:“漢奸我怎麼能做?中國人要有骨氣!”他搖着扇子,把扇子打得“啪啪”響。

     方麗清鼻子裡笑了一笑:“骨氣多少錢一兩?說來說去你總是在屋裡孵豆芽!現在做人要講究實惠!要有鈔票賺!能實惠,有鈔票,死人也不要管!人家汪精衛,官比你大得多,他帶了一大批人來,許多人本來的官職都比你大!人家不怕,就你怕!我覺得江懷南說的蠻有道理。

    立荪也說,你是放着金元寶不拾,放着唐僧肉不吃!男子漢大丈夫膽小如鼠,太不合算!”她這一向,“合算”、“不合算”像口頭禅。

     童霜威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神經一陣痙攣,肚子也要氣破,庸俗而無愛國觀念的女人無理可喻,耐心扇着扇子說:“麗清,别的不談了。

    反正,我同你商量,你放我走!不要在經濟上這樣束縛我。

    我在上海無可作為,去到那邊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 方麗清撇撇嘴:“天曉得!難道那邊有個大官等着你去做?難道那邊有汽車洋房等着你去坐和住?要有那麼好的事不早就兌現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上海來?不就是因為在漢口在香港沒人理睬你才回來的嗎?現在再去,我看還是一樣。

    去做癟三受人冷落有什麼好?要叫我說,你就偏要在這裡争口氣,偏要想辦法在這裡做大官、發大财氣氣他們!” “我回來主要是在香港有危險,你又在經濟上卡我……” “危險!你又要去幹什麼?” “政治上的事你不懂!”童霜威渾身出汗。

     方麗清瞪了他一眼:“我有什麼不懂的?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你不為我着想,也該照應照應立荪和江懷南他們嘛!他們都贊成你出來争口氣,當個靠山,難道他們都是屁事不懂的豬頭三?立荪頂有眼光了,向來不做蝕本生意,聽他的話錯不了。

    江懷南也是個頂頂聰明的人,不合算的事他不沾手。

    你不要自己發傻還以為人家是戆大!” 童霜威幾乎是要哀求了,用手帕拭着汗,說:“讓我走吧!去趟香港。

    原因早說過千百遍了。

    要是不答應我走,将來我倒黴你也要遭殃的。

    你願意跟我走就一起走,不願意就暫留上海。

    我在香港或去重慶安排好了,馬上接你去當官太太!”他有意把話說得俗氣些,來迎合她。

     方麗清默不作聲,看上去是在思索。

    将發卷好,準備睡了,她忽然說:“好吧!要走也不要太急。

    蒸籠一樣熱的天,怎麼上路?天涼快些你要走就走好了!”她想起了自己同江懷南舊情複燃,突然說不出對童霜威有一種什麼厭倦。

    将他送到外埠去倒也好,落得自由自在些。

    隻是江懷南既可愛又滑頭,心裡想的摸不準,也難駕馭,把童霜威放在身邊,對江懷南還有點牽制和吸引的用處。

    決定拖他一拖,許諾到天涼後再說。

     見她态度起點變化了,童霜威有三分高興,敲定地說:“好,那就依你這麼定了!七月快過去了,八月快來了,九月秋風一起,我立刻走!” 方麗清點點頭,蚊子似的輕輕“唔”了一聲。

     今天一早,睡到九點鐘起床。

    吃罷早點,方麗清約“小翠紅”做伴去逛小花園晝經裡一帶買繡花鞋去了。

    三樓上的巧雲同樓下的“老虎頭”忽然吵起架來,吼罵成一片聲。

     “老虎頭”在樓下高嚷:“……昨天是雙日還是單日?……要勿要面孔?” 巧雲在三樓也不讓步:“有本事就不要吵鬧!我又沒有叫他來!有本事你叫他去呀!” “老虎頭”高罵:“你不要臉!” 巧雲回罵:“你才不要臉呢!” “你個狐狸精!” “你個老虎頭!” 以後就罵開了,什麼難聽罵什麼。

    聽到吵架聲,仿佛能看到“老虎頭”龇着牙,也仿佛能看到巧雲用手在點點戳戳。

    巧雲近來發了胖,雪白的手圓鼓鼓的,手背上有四個窪窪的窩兒。

     在方家,婆媳勃谿、姑嫂鬥法的事不太表面化,方立荪的大小老婆吵架卻是家常便飯。

    天,一早就熱,使人煩躁。

    童霜威聽了吵架,心裡更發躁,想:我真是同豬牛馬羊這些畜生住在一起了。

    像什麼話!心裡明白這是方立荪昨夜在巧雲處住宿的結果。

    這時,隻聽到方老太太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用一種長輩的吆喝腔調高叫:“你們還有點管教沒有?一早就吵吵吵,像什麼名堂?還要臉皮不要?” 這一訓,各打五十闆,樓下和三樓的罵聲停了。

    童霜威耳朵裡清淨點了,拿起一本《淮南子》想看,又沒有心緒,看見桌上放着吃剩的稀飯和幾碟油汆果肉、炸豆瓣、火腿片等小菜,阿金尚未收去,忽然懷念起南京來了:戰前,南京的吃出色,早點有所謂“四絕”,那就是回民集中居住地區七家灣的清真館子李榮興的牛肉湯,物美價廉,别饒風味;烏衣巷附近武定橋下的包順興小籠包餃店的包餃,個兒小,皮兒薄,鹵子講究;中華門内貴人坊清和園的葷素幹絲,用小磨麻油調味,外加切碎的嫩姜絲,鮮美可口。

    此外,是門西殷高巷内三牌樓的燒餅,特别酥脆,把火腿、香腸、大蔥等材料拿去,可以代為加工。

    ……想到這些,他自己也覺得好笑,實在也是閑居得無聊之至了。

    并非貪饕之徒,卻在想起吃的事兒來了。

    有點感觸,不知不覺又想起了與南京有關的那些人和事,滄桑之情充塞心頭,又悶悶來回踱起步來。

     正踱着步,忽見“小娘娘”方麗明急匆匆拿了張名片進房了,說:“姐夫,樓下來了個客人,回他說你去香港了,他哈哈大笑,遞了名片,說:‘我是他好朋友,以前來過,不必騙我。

    ’你看怎麼辦?” 童霜威接過名片一看,是張布紋紙空白無頭銜的名片,原來是謝元嵩。

    好呀!謝元嵩到底現在在幹什麼?他本是兩廣監察使,現在不知怎麼了?他一會兒去香港,一會兒又回上海。

    他本是汪系的人物,現在同汪精衛有沒有關系?想到這些,心裡警惕,但此刻心情寂寥,又想着九月可以離開上海,心裡既輕松悠閑又興奮激動。

    謝元嵩來,倒急切想見面談談,既可了解外界形勢,又可解除無聊、寂寞。

    人到他這種景況時,似乎特别需要友誼了。

    雖然覺得謝元嵩這人面似憨厚實際油滑,同他相交要提防吃虧,但覺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