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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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本兵、同軍統特務有關。

    這悲慘的故事永遠成了一個謎!這謎将随歐陽進入另一個世界,也将永遠镌刻在家霆的心上永生難忘。

     家霆念念不忘歐陽素心的那幅《山在虛無缥缈間》的畫。

    此刻,他特别想要買下這幅畫!人毀了,畫應當存在!這畫會永遠使他想起那個神奇的夜晚!他決定将歐陽的首飾賣掉,來換這幅畫。

    他把事情告訴了銀娣,征求銀娣的意見。

     銀娣同意,說:“你今天就快去珠寶店,将首飾賣了換成金子和鈔票。

    我一定明天上午陪你一同去買。

    我還記得那幅畫!她畫的是仙境,有海,有山,有雲霧,有天空,還有山上的花!” 于是,家霆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幸福的夜晚,那幅飄飄欲仙、富于靈氣,把人帶入夢一般意境的畫!她說過:“我畫的是我想追求的東西,也許是和平?是幸福?是愛?……總之,是最最美好的東西。

    ”現在,她追求的沒有得到,她卻被毀了!她呆呆地凝望和向往,難道還是她當年這種追求和向往最最美好的東西在心底裡的沉澱和殘餘的反映嗎?……啊,啊,歐陽!親愛的!未見面時我是那樣傷心,見到你後我就更加傷心!我能用什麼樣的犧牲來換得你的康複呢?難道失去了的東西就永遠失去不能再來了嗎? 家霆同銀娣後來分手各自回去,約定第二天上午九點在揚子飯店見面,一同去買那幅畫。

     獨自回到揚子飯店,最後一縷暮色消逝,房裡已經暗了。

    家霆十分疲乏,開了燈呆呆坐在小沙發上,長達十幾分鐘。

    心裡隐隐作痛,總甩不掉見到歐陽那副樣子造成的震撼。

    像有滿天迷迷蒙蒙的白霧,把腦際遮掩得嚴嚴實實。

    無數往事,與歐陽在一起時的甜蜜與辛酸,在重慶兩次相逢時的喜悅與兩次分離的悲戚,都攪和在一起。

    記不得誰說過的了:“渺小的愛,渺小的苦難;偉大的愛,偉大的苦難!”他輕聲地像在對歐陽談心:“歐陽啊!你可知道?你的謎我已無從去獲得解答,但我能猜想、體會到你經曆了多少磨難。

    你的被毀,使我心上産生了皺紋,誰也無法想象我受到多麼重的創傷!我在為你痛哭,我感到生命中的一些什麼也棄我遠去了,你可知道?” 樓下,揚子舞廳裡的樂聲隐約傳來。

    窗外,暗夜中一些樓房一排排有燈光的窗口像無數隻眼睛,深幽幽地盯着他張望。

    他這樣悲傷地呆坐在那裡,整整一兩個鐘點,也不想去吃晚飯。

    有一種穿過霧濕黝暗的冬林,走在歲末寒風凜冽的路上的感情。

    無法解脫心裡的痛苦。

    但,偶然觸及口袋,想起了口袋裡還有那封燕寅兒來的航空快信。

    在燈下,他拆開信來,看到展現在眼前的是寅兒小小的、秀麗的筆迹: 家霆:你好! 我隻是不放心才寫這封航快信給你的。

    你走後,我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

    我常去看望童老伯。

    他一切都很好,明天要到北碚去上課。

    曆史系和新聞系辦了一個演講會請他演講。

    他告訴我,他的講題将是“對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的希望”。

    三月一日起,重慶正開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

    據說一批要人正主張反對政協決議,要用武力收複東北、反對裁軍,主張繼續“剿匪”。

    他是從維護政協決議反對内戰危機出發來吐露心聲的。

    他笑着對我說:無私無畏才能真正有選擇的自由!他作了堅定正确的選擇,已昂首走出颠踬的歲月,不隻僅在心底裡作無聲的呐喊了!應當講話的時候,他不能緘默。

    你從我這點報道中當可知道童老伯的朝氣與正義感是怎樣令人喝彩!我曾從書本上和現實生活中看到不少上下兩代人之間存在的那種隔膜和思想上的差異。

    但在老伯和你之間,我感到驚人的一緻。

    這使我為你們父子的這種一緻感到欣慰。

     還沒收到過你的來信,不了解你的情況(請一定給我寫長信,并希望你多寫好稿子)。

    那麼,我不放心什麼呢? 剛才從餘家巷回來,在老伯處他給我看了曹心慈的信。

    他要将信轉你,并托我為他用航快寄發。

    看了曹的信,我非常難過。

    直到現在,心情也無法平靜。

    如果在你身邊,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歐陽,我也許能好一些。

    現在,我無法抑制心頭的痛苦與惦念。

    歐陽太不幸了,我衷心希望她能康複。

    我不放心她的病,也不放心你所遭受的打擊。

    我匆匆寫這封航快無法用很多話來談這些,隻想扼要地談談我的想法:如果歐陽康複,就太好了!我希望你和她都幸福!但如果她的病真像曹心慈信上說的那麼嚴重,希望你要經得住這不幸的降臨,要多保重!讓生命在堅石上撞擊出火花來,獲得新的元素:堅韌。

    因為你年輕而有才華,國事多艱。

    伯父那麼大年歲還在呼号,你還有你應盡的重大責任。

    何況,我認為她是被邪惡勢力毀去的,你不應當消沉! 寫出了我的心,我仍是不放心。

    但隻能匆匆寫這麼一點點。

    固然,話是誠懇的,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希望你體會了! 附帶告訴你:爸爸叮囑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

    姗姗大姐将被報館派往京滬一帶采訪。

    東山大哥下周一與蔣素雅結婚。

    他似乎從寒冬回到了充滿生機的春天。

    我無法将一個在感情上克服消沉走向昂揚重新争取幸福的人的狀況淋漓盡緻地寫給你知道。

    但希望你能體會到。

    匆祝 旅安 寅兒 三月二日 家霆在燈下讀着寅兒的信,仿佛看到了她那雙像湖水一樣深沉明亮的眼睛和她那樂觀開朗的笑容。

    他不愛她嗎?不!想到她的時候,有一種高于友誼的感情激流似的貫穿全身。

    但想起歐陽的樣子,又傷感起來了。

    他将寅兒說的那句話:“讓生命在堅石上撞擊出火花來,獲得新的元素:堅韌!”反複看了好幾遍。

     第二天,上午九點,銀娣準時到揚子飯店來找家霆。

    家霆昨晚已将首飾賣去并買進了金子,換了一部分現鈔,如數帶着,兩人一起坐電車到金陵東路,又轉車到霞飛路善鐘路口。

    繁華的街道從眼前展示着,電車“當當”地拖着兩條長長的鐵臂倏然前行。

    下了電車,匆匆走到那家拍賣寄售商行。

    剛近櫥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驚:櫥窗裡的《山在虛無缥缈間》不在了! 家霆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對銀娣說:“完了!畫沒有了!” 兩人一陣風地走進拍賣寄售商行,見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裝、戴眼鏡、愛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急切地把報紙包着的一大包鈔票連同一塊一兩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櫥櫃台上一放,說:“老闆!我是來買那幅原先放在櫥窗裡的油畫的!你該記得我吧?四天前我來過的!” 矮胖子滿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對不起!畫昨天賣掉了!你該早來一步嘛!”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着一片淚水凝成的霧:“哎呀!我請你留一個禮拜的嘛!” 銀娣臉帶愠色責怪地說:“老闆,你怎麼賣掉了呢?” 矮胖子仍舊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說:“是呀!我們也沒有收你的定洋呀!當初我說過,要是賣不掉,當然給留着。

    要是人家出高價,我們也不能不賣!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兩五錢金子,買走了!” 家霆額上冒出汗來,覺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擠壓回蕩,蝕疼他的心,半晌,才回過神來,說:“是誰買走的?” 矮胖老闆冷笑着連聲說:“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其實比這好的畫也有!現在到處接收抄家,名畫家的畫多得很!另外選一張要不要?” 已經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家霆惆怅地和銀娣走出店來,怅然在路邊站了許久,心裡那種空無所有的感覺更加濃烈。

    畫失去了!歐陽的首飾也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他強烈地在心裡譴責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頭發,打自己的腦袋!凄恻地想:失落為什麼那樣容易,獲得為什麼這樣困難?毀滅為什麼那樣容易,追求為什麼這樣困難? 有一種肯定的預感:生活本身雖仍存在,而且留給了他許多懷念和思索,而他是永遠失去可愛的歐陽素心了!就像永遠失去這幅畫一樣!一切都隻能存在于永久的記憶中了。

     同銀娣告别前,家霆将賣首飾換來的金子和鈔票,全部交給了銀娣,說:“将這些捐給你們廠那些生活無着的失業工人,解決他們的經濟困難吧!我想,歐陽是樂意這樣做的。

    ” 他看到了銀娣收下這些東西時,眼中含着淚花。

    他眼眶也濕潤了,覺得欠歐陽的情意是永遠無法歸還了!人生常常有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