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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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感到他反常,往日的陰沉和胸有城府似乎都喪失了,問:“是為什麼?” 葉秋萍笑笑,笑得難看,說:“軍統搗我的鬼告我的狀,這是一!我也失去了老頭子的寵愛,這是二!有人說我貪财愛色,其實戴笠他才是貪财愛色,卻平安無事。

    可見主要是老頭子覺得我這把手槍不稱心,想換支新手槍用用了!” 女傭和廚師的手腳麻利。

    一會兒,女傭走來請到隔壁吃飯間裡喝酒。

     童霜威本不會喝酒。

    葉秋萍熱心邀請,他又想聽聽葉秋萍談些什麼,就随着進了吃飯間。

    見一張小圓桌上已放着好幾個冷盤和筷、碟、匙、酒杯,兩人坐下對酌起來。

     葉秋萍同童霜威碰杯說:“我們這社會弱肉強食。

    你在台上時,吹捧你、巴結你的人拼命鼓掌。

    你下了台,喝倒彩的、不理你的、踩你臉的人或許就是當年鼓掌為你喝彩叫好的人!朋友像酒,越陳越好。

    遠親不如近鄰!你嘯天兄,是局外人,又是做學問的正人君子。

    我喜歡你這種朋友!”說完,把酒喝幹,自己又添滿一杯。

     童霜威隻是舉杯輕輕一舔,便又放下。

     葉秋萍說:“前年,為捕人的問題,上頭認為我們行動粗魯,不講究策略,造成了不好影響,面斥過我。

    其實,我明白,是軍統告的狀。

    軍統找了美國人做娘,早想獨攬這種大權。

    去年,中央黨部内突然發現一條标語,這就不得了啦!嚴令我們徹查。

    我為這事動了不少腦筋,一無所獲,這就糟啦!認為我‘有失職守’!” 童霜威不禁問:“什麼标語?” 葉秋萍笑笑,取出手帕擤鼻涕,又把一杯鮮血似的紅葡萄酒喝淨,說:“八個大字:‘總裁獨裁,中正不正’!你說厲害不厲害?”他又将酒杯斟滿,歎口氣說:“難辦哪!誰知是誰幹的?去年的一次會報中,詢問河北、山東敵後共區的情況。

    我事先未準備,戴笠他早有準備,說了一大套,就認為我不行。

    還有那張可惡的《新華日報》,讓我們監視、封鎖,又不許放手幹。

    《新華日報》不僅在重慶發行廣,送到成都、貴陽等地的時間也比《中央日報》早!諸如此類的事,我在上頭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何況還得罪過不少人!軍統同我們早就勢如水火,偏偏我那在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緬國境線上做了點進口物資買賣,軍統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報告,就免了我的職。

    其實,軍統幹的這種事最多,有什麼理可講?” 童霜威聽他這樣說,絲毫不同情,不由得笑着說:“秋萍兄,說起打小報告的事,我倒想問一問:是否有人也打過我的小報告?把我寫的《曆代刑法論》送到上邊去,還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會上的講話也打了小報告?” 葉秋萍喝着酒,夾冷盤裡的臘肉吃,陰陽怪氣地說:“不知道啊!”忽又笑着說:“嘯天兄,你的小報告,我們是從來不打的。

    我這人很講友情。

    你為馮村事寫了信給我,我不就讓他們釋放了嗎?你剛才說的事,如果有,我看是軍統幹的!他們的網密得很!人員差不多有五萬名!五萬名哪!” 也聽不出葉秋萍的話是真是假。

    反正他把這事從自己身上推得幹幹淨淨。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悶着頭吃碟子裡的香腸。

    對葉秋萍的事不感興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夠多了!倒黴也活該!掉轉話題問:“管仲輝不知現在怎麼了?有消息嗎?” “是啊!”葉秋萍點頭,“我們三家戰前都住潇湘路。

    鄰裡之情嘛!管仲輝這個老滑頭,聽說他在那邊既有官又有錢,吃喝嫖賭得意得很。

    當時,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

    其實這小子我了解。

    他腳踏兩條船:這邊勝了他是派去做假漢奸的;那邊勝了他就是真漢奸了!去年,他又同軍統勾搭上了,幹脆甩開了我。

    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這些事兒了!” 聽葉秋萍罵管仲輝,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戰前西安事變發生時,在南京潇湘路上管葉之間的那場暗鬥,心裡感慨很多。

     葉秋萍勸童霜威喝酒,突然說:“嘯天兄,聽說你現在思想左起來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驚,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說:“秋萍兄,聽誰說的?” 葉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聲擤着鼻涕,說:“不必瞞我。

    我當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邊找出路,并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說:“照秋萍兄的說法,你也要到左邊找出路啰?哈哈!” 葉秋萍也笑,喝着酒搖頭,說:“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經質地舉起自己的雙手看着,陰陽怪氣地說:“我雙手都有共産黨的血!他們不會要我!我也不會找他們!” 童霜威身上悚然發冷,心頭湧起惡感,很想馬上離開。

     葉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們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謝元嵩吧,你知道不?經商得意發了不少财,由成都搬來重慶住了。

    居然要組織政黨,還将他在成都辦的報紙《老實話》搬到重慶來。

    看來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價而沽了!” 童霜威想起謝元嵩,心裡就作嘔,說:“我同謝元嵩哪是什麼好朋友!” “他親口對我說的!” “此人不可交!我早同他不來往了。

    ” 葉秋萍繼續說:“他有野心,可能你也知道。

    法國大革命時,在巴黎旺多姆廣場,有人用繩子套在國王銅像的脖子上拉倒它。

    結果銅像倒下來把拉的人壓死了!我是說:誰想拉倒銅像,就有這種可能!……” 童霜威厭惡這個下了台的可怕人物嘴中的威脅氣味,忍不住說:“你是指謝元嵩吧?不過,唉,你是忠心耿耿保護銅像不讓人去損壞它的,結果卻……” 葉秋萍帶着酒意歎着氣說:“是呀,所以我現在深深感到雖然戰略反攻算已開始,抗戰勝利也無問題,但這國家将來非亂不可!亂就亂吧,越亂越好!人心不平啊!我這樣的人,一片愚忠,居然還要被謗免職,落得下場可悲,這世道還不該亂麼?”他目光銳利,有些殘忍,語氣裡帶着嘲弄。

     幹盡壞事的人,老想把自己說得十分聖潔。

    倒了黴的壞人,也希望别人倒黴。

    童霜威感到無言對答。

     葉秋萍忽然笑笑,帶着酒意又自嘲起來了:“其實,我也該滿意了!武則天時代的周興和來俊臣二人都曾出過死力支持武則天執政,聲勢赫赫,名相狄仁傑都怕他們。

    最後,來俊臣奉武氏之命殺了周興,來俊臣本人也為武氏殺了。

    武氏最後之所以要殺周興和來俊臣,是因為他倆知道她的隐私太多了。

    我做調查工作多年,隻僅僅是被免職,我應該很慶幸,也很滿意了!”說完,神經質地哈哈笑将起來。

     這段曆史,童霜威熟悉,《三朝三帝論》裡寫到這一段。

    但,童霜威不想聽他再扯什麼了,說:“秋萍兄,我看你有點醉了,休息一下吧。

    我要回去了!”心裡想:這個虛情假意陰險毒辣的可怕人物,從此就像泥沙一樣沉底了吧? 葉秋萍并不醉,關照用汽車送童霜威,臨别時說:“嘯天兄,‘過時的鳳凰不如雞’!以後,一時難能見面了!我搬到歌樂山後,打算閉門不出,讀讀書。

    但願抗戰早日勝利,我們将來在南京潇湘路能夠見面重溫當年比鄰而居之樂。

    ” 說這話時,他那陰陽怪氣又倒黴洩氣的臉,真比鬼怪還難看。

     [1]此句出自秋瑾詩《寶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