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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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講吧。

    ” 燕姗姗說:“我是個不偏不倚中間路線的記者,隻能知道什麼說什麼。

    有個内幕消息:盛傳最近美國大使赫爾利少将可能會發表一個聲明,宣稱美國隻同蔣介石合作,不同中共合作。

    倘若這一來,就怕國共問題更加複雜,團結合作更談不到了!” 童霜威說:“抗戰要大家抗!中共抗日到今天已有這麼大的地盤這麼多的軍隊,想一口吞掉人家,太不實際,也辦不到。

    何況中國的事,被弄得如此之糟。

    我們國民黨腐爛的病症已入骨髓,仍要孤家寡人什麼事都一個人說了算,那怎麼行?” 燕翹說:“我并不欣賞共産黨!但大敵當前兄弟阋牆,實在糟糕。

    我是希望國共兩黨捐棄前嫌的。

    現在,我這種老家夥不值錢了!說話不如放屁!對國民黨,我領教得夠了!物必自腐然後人侮之。

    國民黨現在自己不争氣,又不思上進,非垮不可!我是老國民黨人,我的子女我管不了太多,也不想管,你們自己選擇!走中間路線也好,左傾也好,要用腦子定,不要老子來定。

    但我自己,這一輩子是做定國民黨人了!我不願做打倒國民黨的事,罵國民黨我是要它好而不是為了要推翻它。

    死了碑上給我寫上‘同盟會會員燕翹之墓’是我的心願,不必寫我是國民黨員!蔣先生抗日樹立了自己的威望,可是這大後方與前線的種種醜惡腐敗,病根子說穿了就是在他身上,偏偏卻又死頑固以為自己最正确,不肯廓清政治,也無容人的氣度與讓賢納賢的居心,飯隻想一個人獨吃,把中國當作他的私産,連話都不讓人講。

    我去年在參政會放了一炮後,就有人奉命來勸我别那樣!這個國家靠他是治不好的。

    拜倒在美國佬腳下想靠美國人治國平天下,我看也是妄想。

    ” 燕東山帶着酒意大聲嚷嚷:“别談這些了!一談這些我就更想喝酒!”他又想去拿剛才被寅兒拿了放到茶幾上的酒瓶。

     燕姗姗攔阻,說:“我也談完了!你也别再喝酒了!努力加餐吧。

    ” 大家雖然都并不愉快,但用一種解脫不快的态度笑了,一起繼續吃飯、喝湯。

     飯後,燕東山怕診所有事,急着先走了。

    家霆和姗姗、寅兒三個一起談論籌辦《明鏡台》的事,談得興高采烈。

    燕翹和童霜威兩人一起去促膝談心。

    談話聲音很輕。

    談到兩點多鐘,童霜威招呼家霆,說:“你燕老伯要午睡了,我們回去吧。

    ” 父子兩人同燕翹一家親切告别,走出來到了街上,決定步行回去。

     童霜威忽然對家霆說:“你知道今天翹老請我吃飯是為了什麼事嗎?” “是告訴您關于參政員被上邊删掉名字的事?” “不!”童霜威搖頭,“是為了你和寅兒的事。

    他提出做個親家。

    看來,對你印象很好。

    寅兒是他的掌上明珠!” 家霆臉紅了,問:“您怎麼說的?” 童霜威歎息一聲:“我很矛盾,我也喜歡寅兒,這家人家我也喜歡。

    但是,我不能忘記素心。

    我也知道你不能舍棄她的。

    隻能如實把事情告訴了翹老。

    ” “他聽了怎麼說?” “通情達理!認為我們父子很有道德,說:‘好在他們還年輕,就看事情的發展順乎自然吧!’” 家霆點頭,說:“爸爸,您如實告訴了燕老伯,很好。

    我同寅兒是有感情,但主要是同學的友誼。

    對歐陽,我怎麼也不會舍棄她的。

    真不知她現在怎麼了?我真想念她啊!”說到這裡,他略略沉默,又說:“我真希望抗戰趕快勝利。

    勝利了,能回到江南,我也許能追蹤找到她的!” 父子倆繼續往前走。

    午後陽光和煦,街邊走路的人來往擠碰。

    家霆并排同爸爸走着,問:“爸爸,您說,是誰打了您的小報告又把《曆代刑法論》送上去的?” 童霜威哼了一聲說:“也許是葉秋萍吧?這種人,幹的是這種事!許久以來,我有意不同政界紅人來往,更不同幹這種血腥勾當的人來往。

    送他書是因為怕得罪他,也是為了馮村,想不到仍惹了麻煩。

    我内心隻想同那些為了抗戰、為了國家民族前途嘔心瀝血夙夜匪懈的人來往。

    但很可能就更得罪了葉秋萍這種人。

    世道人心太壞了!” 兩人正走着,沒想到迎面駛來的一輛黑色小汽車,忽然靠邊“嗞”的一聲停了下來。

    童霜威和家霆都一愣,隻見車門開了,出來的是穿一套黑色中山裝手拿“司的克”的葉秋萍! 正是“談到曹操,曹操就到”!童霜威和家霆心裡都一愣。

     誰知,葉秋萍一反平日的陰陽怪氣,滿面微笑,親熱地拱手說:“啊呀,嘯天兄,久不見面了!一直非常想念。

    今天路遇,太好了!請上車吧,到舍間好好叙叙!”他見到家霆,又說:“公子也一起去吧。

    ” 童霜威同他握手時,心裡就想起馮村,看到葉秋萍就不能忘記馮村的死。

    聽着他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對他近視眼鏡下那雙蛇眼仍舊心裡反感。

    但無法用冷淡來對付他的笑臉,見他熱情地用手拉着往汽車上去,心裡隻是奇怪為什麼他今天這種态度。

    下午好在閑着無事,童霜威對家霆說:“你回去吧!我去談談就回來。

    ” 家霆站在那裡,心裡忐忑,酌量了一下,覺得不可能是陷害,點頭同葉秋萍打個招呼,就回身走了。

    再回頭時,見童霜威已上了黑色小轎車,車子向前疾駛而去,背後揚起一陣灰塵。

     在車上,童霜威問:“近來可好?” 葉秋萍呵呵一笑,說:“嘯天兄,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月已被免職了!下的手令是十個字:‘免去本兼各職,永不錄用!’已辦了交接手續。

    現在是歸去來兮超然于物外的閑人了。

    這輛小汽車,再過幾天我也不坐了!”說罷,苦笑。

     弄不清他的話是真是假。

    看表情,像是真的,童霜威簡直弄糊塗了,問:“怎麼回事?” “哈哈,”葉秋萍臉上又陰陽怪氣了,說,“等一會兒到舍下,我陪你喝一盅,好好談談,一起都告訴你。

    我現在很懷舊,老想起戰前在南京潇湘路做鄰居時的事。

    唉,古人說‘飛鳥盡、良弓藏’,其實,飛鳥越來越多,我這把弓并不破舊,鳥未盡而弓藏,可笑!”說完,有一種無聲的歎息。

     童霜威知道他當着司機有些話不便說,閉上了嘴。

    車子開到了國府路七十八号,這裡是葉秋萍的公館。

     葉秋萍請童霜威下車到家裡坐,說:“我也快搬離這兒了。

    房子已經找到,遠遠的在歌樂山附近,打算過一下隐居生活,好好休息休息。

    ” 走進一幢兩層樓的灰磚洋房,葉秋萍帶童霜威進了客廳,馬上有一個高身材的中年女傭送了茶來。

    童霜威看看客廳的布置,同葉秋萍戰前公館裡相仿。

    沙發套、台布、窗簾布,仍舊不是青的就是白的。

    牆上挂的仍是中山先生寫的“天下為公”的鏡框和裝着中山先生像的鏡框;仍是蔣介石戎裝光着頭戴白手套握指揮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鏡框,和他親筆寫的“親愛精誠”四個毛筆字的鏡框。

    牆上雪白,襯着青沙發套,依然有一種肅殺、寒冷、陰森的感覺。

     葉秋萍對女傭說:“吩咐廚房弄幾隻下酒菜,找太太把客人送的一瓶法國紅葡萄酒拿來。

    ” 女傭應聲走後,葉秋萍說:“嘯天兄,我難得這麼清閑。

    自古伴君如伴虎,一點不錯啊!也不知什麼時候會一個筋鬥從天上栽下來,真叫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

    你為人忠厚,我同你談談抒抒胸中苦悶也不要緊。

    我這次倒黴,本來并不明白是為什麼,現在卻又很明白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