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二十年,顔成之去日本考察,發現日本侵華戰備空氣極濃,歸國後,帶着日本即将侵華的預感,多方奔告。

    當時童霜威在上海友人處認識了他,認為他頗有見地。

    “九一八”後,顔成之積極投入抗日救亡運動,在上海成立了上海市地方協會。

    到民國二十一年“一·二八”事變時,他動員上海市民籌募捐款,供應軍需物資,支援十九路軍抗日作戰。

    童霜威對他那種赤誠的抗日愛國精神頗感欽佩。

    “八一三”事變爆發,顔成之又組織上海市地方協會在戰區救濟、救護、慰勞、募捐和動員工廠内遷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

    從那開始,未再見過面。

    現在見他到複興大學來演講了,講的題目如此大膽,叫作《為民主拼命》,童霜威不禁想:老頭兒年紀雖大,實在不老!當年他為抗日大聲疾呼,今天又在為民主大聲疾呼,膽氣真是不減當年。

    但不怕特務下毒手嗎? 他覺得世道在變。

    中國人民決定民族命運和前途的緊急時機,已經開始來到。

    盡管特務越來越多越兇,不怕特務的人也越來越多越厲害了。

    現在占人口最多的工農大衆都是毫無民主權利的,他們如果起來了,這股怒潮是誰也無法阻擋的!抗戰還在繼續,雖然已經勝利在望,仍有惡戰在豫湘兩省出現。

    人們已經看到:中國需要勝利,需要準備反攻,但沒有民主化怎麼發揮全國人民的力量?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各方面,怎樣實行徹底轉變?怎樣打倒法西斯特務統治?怎樣改弦易轍把一切不能适應抗戰要求以至阻礙抗戰進行的政策和行為,勇敢加以革除,這是人們最關心的問題。

     他極想明晚能聽聽顔成之的演講,又覺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去聽顔成之的演講,必然也要引起特務的注意。

    而且,事先不去看望顔成之打個招呼不好,事先去看望顔成之與他同到會場也不妥當。

    斟酌着,就放棄了明晚去聽顔成之演講的願望,決定明天抽空去缙雲山看望盧婉秋了。

     他到了“臨江廬”,走上二樓去開房門。

    房門口放着兩隻熱水瓶,這是校方對他的特殊照顧。

    每到這兩天,都讓校工給他送好熱水。

    他開門進了房,放下提包,将開水瓶提進來,倒水洗了把臉,略略休息了片刻。

    憑窗眺望,可以看到浩瀚的江水,也可以聽到若有若無的水流聲,心曠神怡。

    看看手表,離上課時間不遠了。

    為了從容一點,鎖門下樓,向教室方向走去上課。

     這大學裡,實行的學分制,有必修課和選修課。

    他未想到自己開設的兩門課《評史論古》與《曆代刑法論》,竟有那麼多的學生選修。

     他從自己的講課中,發現青年學生并不喜歡那種就史講史的教授方法,卻喜歡以古喻今或以史鑒今。

    童霜威明白學生的這種喜好,是由于時局和社會上種種醜惡不良現象造成的。

    大學生們已經不能滿足于經院式的講授和受業了。

    他們希望從曆史中得到眼前自己所關心和需要解答的意蘊,哪怕是三言五語也好,但必須可以聯系現實。

    這使他想起了人所共知的事:兩年前,郭沫若寫的話劇劇本《屈原》上演時,盛況空前,許多觀衆為了能買到一張戲票,不辭辛勞,有的人半夜帶着被蓋到劇場門口等候,有的人沒有座位,甯願站着看三個多小時。

    一些由郊區進城到重慶看戲的窮學生,戲完後已是深夜,無法回去就幹脆留在劇場過夜。

    《屈原》引起的反應為什麼那樣強烈,不僅僅是演員出名,更重要的是那出戲雖寫的是一幕曆史悲劇,裡面卻蘊含有現實的人的聲音。

    它運用曆史題材借古喻今,表達了民衆要求團結抗戰的願望,義憤填膺地抨擊了南後、鄭袖等人的賣國陰謀和迫害忠良的倒行逆施,無情地譴責了當局的反動政策。

     盡管如此,童霜威認為無論從講授曆史還是從策略上考慮,他都不贊成赤裸裸地以古喻今或含沙射影,讓古人變成今人。

    他之所以把《三朝三帝論》的内容改用《評史論古》課的形式來表達,理由和目的也在這裡。

    他隻“評史”,不“評今”;隻“論古”,不“論今”。

    這門課,他沒有講義,隻是自己憑一個提綱即興講述,完全出乎意外地受到了大學生們的歡迎。

    來旁聽的學生,竟一周比一周多。

    本來選課的學生僅僅隻能坐滿一間教室。

    今天,他來上課時,興奮地看到教室裡坐得滿滿的,門口已早早放滿了椅子,窗口外也有站着的學生要旁聽。

     童霜威曾把自己到大學來執教,看作是失意、落魄的結果。

    一個本來曾任司法行政部秘書長,又是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的人物,如今除了一個毫無作用的戰前選出的國民大會代表空頭銜和一個養老的國史館委員空頭銜外,實際僅僅是一個複興大學的教授。

    當日的紅火與今日的冷落,炎涼之不同,不能不使他感慨刺心。

    但現在,當他講授的課吸引了這麼多的大學生來聽,而且從大學生們好思索的臉上,他能體會到學生們對他的尊敬與崇拜。

    他不能不激動萬分了。

    當然,興奮激動中也夾雜着不安。

    他老于世故和政治,絕不想引起特務的注意。

    于是,他在措詞上、在态度上,都盡量使自己平和、穩妥、雍容,盡量使自己技巧、策略,沒有大辮子讓人去攥。

    隻是,由于他講述的内容含意尖銳、事實生動,大學生們聽來有心,盡管你是“評史論古”,他們聽來仍是在“以史喻今”。

    童霜威是處在這種既興奮激動又感到必須小心謹慎的矛盾心情中授課的。

    他本來是個辯才無礙、博學強記的人,又儀表堂堂,大學生們也早聽說他的一些經曆與有關他甯死不屈擺脫敵僞羁絆逃脫魔爪的傳聞,已感到他這人帶點傳奇色彩,現在又欣賞他的講課内容,自然對他格外尊敬。

    他上課時,下邊幾乎鴉雀無聲,隻有鋼筆尖接觸紙張記筆記的“嚓嚓”聲。

    下課時,他邁步走到教室旁那間冷冷清清的休息室裡洗洗手喝點水,偶爾吸支煙,同并不熟識的别的教授點個頭,也不同别人談說什麼,隻是獨自坐一會兒或臨窗望一望,顯得有點清高、孤僻與傲氣。

    這種時候,他會想起戰前自己穿了披風和藍袍黑馬褂在南京丁家橋中央黨部做紀念周的盛況,會想起坐了尹二開的“雪佛蘭”小轎車,去中山陵參加谒陵、到幹河沿司法行政部及中懲會那幢西式淡黃色大樓裡辦公的情景。

    都過去了!于是,一股酸辛泛上心頭,落魄不得志的感覺又來了。

     一下午的課,他感到疲乏。

    下課後,肚子餓了,獨自走到西邊那條開滿了飯館、茶館的小街上,找了一家幹淨寬敞些的小館子,點了一菜一湯。

    時候還早,館店裡人少,隻有兩對談戀愛的大學生在吃飯,低低喁語,倒很安靜。

    童霜威吃了晚飯,散步似的沿着林陰道慢慢走回“臨江廬”去。

     一路上,在林陰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