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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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師生很多。

    這個八百多學生的國立大學,大部分學生都比較窮。

    但因為離重慶近,也有闊綽的少爺小姐。

    所以學生的服飾既有整年都穿一件藍布長衫的流亡學生,也有西裝革履的闊少;既有齊耳短發十分樸素的姑娘,也有燙發高跟鞋和西式毛料大衣的摩登女郎。

    大後方的有些學生,根據生活水平都說成都的華西壩大學區是“天堂”,沙坪壩大學區是“地獄”,而這兒是“人間”。

    這兒的教授攜家帶口住校的多,像童霜威這樣的少。

    這時候,快近黃昏,教師們都該在家做飯了,在外邊的幾乎沒有。

    隻有些大學生用筷子敲着飯碗,三五成群往大食堂裡跑,去吃以鹽水煮蘿蔔或辣椒炒地瓜當菜,以發黴的摻了沙石稗子的糙米煮出的“八寶飯”來充饑。

    童霜威看着綠茵茵的江水,江水正向遠處峽口流去,水波萬疊,悠悠蕩蕩。

    他又看見美麗的缙雲山了。

    缙雲山上煙霧缥缈,一種寂寞孤單的心緒侵上心來。

    他覺得這世界上太凄清了,想:明天一早我就上缙雲山,去看望盧婉秋!一定要去!這樣想着時,心裡倒有了點溫暖。

    雖然那個不幸的出世的女人是冷冰冰的,他同她還是能談得來的,從談話中交流感情是他迫切需要的。

     走到了“臨江廬”。

    樓下住的那位生物系的步履蹒跚的胖教授正自己在炒四川泡菜。

    一股泡菜味兒有些刺鼻。

    他走上二樓,開了房門,進去後,沖了一杯茶,在臨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休息,感到确實累了,是衰老的表現抑是不得志的表現?這場戰争,從“七七”算起,已經打了快七年了。

    人生有多少個七年?這六年零十個月過得好快又過得好慢哪!使生活起了多大的影響和變化呀!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剩下的東西這麼少,想起來是要心酸的。

    但如果不堅持抗戰,像那些賣國的漢奸們,他們這幾年做了新貴,也許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官祿、财産、享受……隻不過他們是遺臭萬年的民族敗類!現在的時局已經開始昭示:随着日本帝國主義者的失敗,漢奸們的末日必将一同來臨,不會太久。

    而我,我雖然為這場戰争失去得太多,我保持了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應有的氣節!保留了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應有的民族尊嚴。

    我從生死之間突破死亡線而博得了光榮的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現在,雖然宦途失意,有時感到空有一腔抱負無從出力,有時感到寂寞孤單,我卻保留着自由之身,正直之心,可以選擇應走的道路去走,走一條正确的路,走一條對國家民族和百姓有利的路!中國将往何處去?我應當為此得到答案做出實踐。

    我也許不會像顔成之那樣火爆,那樣在老虎嘴上拔毛,但我會策略地用我的能力走應走的路的。

    我從那些大學生聽課時的表情與心理狀态上,看到了這一點。

     他覺得自己本來是一個過多斟酌、容易猶豫不定的人,遇事好多思慮,每每舉棋不定。

    可是又滿意于自己在大的選擇上是堅定的。

    那種斟酌和猶豫不定,可能就是柳忠華在武漢時說的“中間派”的态度吧?那種愛多思慮、舉棋不定,也可能就是柳忠華批評的“明哲保身”吧?現在,猶豫不定的心理有時仍存在,“明哲保身”的态度依然有殘餘,比起從前來已是大有區别了。

    是形勢造成的,也是親身經驗、教訓、體會得出的結論所做出的抉擇。

    他頗有屈原在《國殇》上所說的那種氣概了:“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 心情比較平靜了,舒暢了,疲乏也逐漸消失了。

    天開始暗将下來了,他不開電燈,今晚有月亮。

    他走近窗前眺望窗外。

    月光下,嘉陵江水像匹錦緞泛着波光,對岸北碚的萬家燈火閃閃爍爍。

    月光下,看得到江邊沙灘上散布着一對對男女學生。

    這沙灘是大學生們談情說愛的地方。

    有人把這叫作“沙灘會”。

    現在,江邊沙灘會的男女學生一對對的不少,有的散步,有的坐在沙灘邊上談心,還聽到有隐約的歌聲傳來。

     遠處的缙雲山,山巅在月下似是積雪的山峰,山中央淡淡地似乎飄浮着乳白色的薄霧。

    天際有被淡雲遮掩顯得寂寞、稀疏的星星。

    他點燃了一支香煙,思緒流動。

    一會兒想起缙雲山上的景色和盧婉秋住處牆上那幅精裱而未曾寫字繪畫的空白屏條;一會兒想起成都望江樓上那副意境優美的楹聯: “引袖拂寒星,古意蒼茫,看四壁雲山青來劍外; 停琴伫涼月,予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 是呀,多好的“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呀!不禁想起江南美麗的五月來了:潇湘路旁玄武湖畔淡藍色的湖面上,輕舟蕩漾;蘇州楓橋鎮狹窄而擁擠的青石闆條鋪成的街道和小酒店裡飄出的黃酒香;同柳葦在寒山寺的邂逅與漫遊……啊!柳葦!柳葦!他不禁脫口誦出了元稹的悼亡詩:“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潘嶽悼亡猶費詞,同窅冥何所望?” 心情又複有點怅然,慢慢吸盡了煙,丢掉煙蒂,離開窗前,開了電燈,回到桌前椅上坐下。

    見外邊月光極好,突然很想下樓去在江邊林陰道上走一走。

     正在這時,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響。

    是誰上樓來了? 再一會兒,腳步聲止于門前,聽到門上有“剝剝”的敲門聲。

    童霜威起身去開門,問:“誰?” 外邊,一個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聲音回答:“我!” 門開了,童霜威“啊”的一聲,驚喜交集,發現站在門外的竟是柳忠華。

     “忠華,是你?”童霜威激動得眼圈都紅了。

     “啊,姐夫!看到燈光和窗上的人影,我知道你今晚住在這裡。

    ” 兩人握手一同進房,童霜威請柳忠華在房内僅有的一張有靠背的藤椅上坐下,恨不得将别後種種都傾吐出來。

    真太興奮了!連連地問:“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到這裡找我的?” 柳忠華摸出煙來,遞一支給童霜威,擦火柴給童霜威和自己都點上了煙,笑着說:“你的情況我是時刻關心着的。

    你的事我也差不多都知道。

    今晚,是特意來看望你的。

    ” “為什麼突然要特意來看望我呢?” 柳忠華樸實誠懇地笑了:“關心國運的大問題,促使我們越走離得越近了。

    那麼,我來看你一趟,不是應該的嗎?” 童霜威開心地點頭笑了:“是啊,是啊,團結抗戰,實行民主,發奮振作,蕩滌污垢,取締特務,都是當務之急!我真希望同你聊聊啊!”他給柳忠華倒了一杯開水。

     柳忠華流暢地說:“國共談判正在進行,分歧很大。

    中共的實際地位得不到承認,反而一定要取消這取消那。

    黨派的公開合法地位,人民的民主自由問題毫無改善。

    現在,日寇正在作垂死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