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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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村靜靜聽着,沒有表情地聽着。

     家霆更把章星與施永桂不幸翻船遭難以及與徐望北聯系未成的事講了,說出了現在心中的苦悶。

     馮村聽了,看得出家霆的真誠,說:“家霆,你真的漸漸趨向成熟了。

    你的話加深了我對你的了解,我很高興。

    ” “我可不可以到化龍橋紅岩村或者曾家岩五十号去請他們找忠華舅舅或者把我同趙騰和章星老師的交往講出來同他們取得聯系呢?” “啊,家霆!你這想法沒有錯。

    将來到适當時候,這些地方你也可以去,但現在不要急于冒冒失失那樣幹。

    你拿什麼博得信任呢?現在情況這麼複雜,魚龍混雜,你應當妥善穩當地追求進步,不要因為形勢發生變化失掉關系就匆促亂找。

    你不要急,隻要堅持自己走過的這條正路,總會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

    ”他歎口氣,“現在,你們剛來重慶,我不能不悉心盡力照應你們,幫你們辦一些事情。

    但我要坦率讓你知道,我現在處境很不好。

    特務确實已注意我,很難說他們是不是想把我抓到牢裡去。

    我也有可能會離開重慶的,為的是避免無謂犧牲。

    我同秘書長及你來往,對你們不好。

    過了這段時間,我要改變。

    那時,你應當理解。

    我甯可去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國民黨人士來往。

    那樣,對安全有好處,不會蒙不白之冤!” “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國民黨人士來往?這好嗎?”家霆不解地問。

     “問題不在于同誰來往,問題在于為什麼來往?誰影響誰?我來往,是不會受他們影響的。

    我也不是見了面就向他們宣傳什麼,我隻是使他們了解我能保護我。

    比如,剛才燕寅兒她的父親燕翹吧,老先生是國民黨的中委,忠于三民主義的。

    可是他對今天的貪污腐化深惡痛絕。

    他喜歡我陪他聊天,不外是因為他半身癱瘓太寂寞,也不外是他有憂國憂民之心。

    這樣,用不着我說什麼,我隻是把書店裡的書刊送他一些。

    他喜歡聽人念書報,我就念些給他聽。

    我告訴他:現在辦個書店很困難。

    像我這種人居然也招惹了中統的不滿,有時盯我梢,似乎想找我的麻煩。

    燕老就生氣地說:‘他們不敢!他們要是找你的麻煩,你來找我!我有機會就在會上罵他們!’” 家霆懂得,馮村這樣說,是在教他怎樣注意安全,不要莽撞,不要蠻幹。

    馮村是什麼人,這時他似乎更明白了。

    同馮村在一起,他感到親切溫暖,有一種依靠。

    馮村舅舅說的話很對:“隻要堅持自己走過的這條正道,總會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

    ”這話說得還不夠明白嗎?還要馮村舅舅再說什麼别的呢? 他簡直想擁抱馮村舅舅。

    當然,是在街上,遠處有些人走來了,不能這麼做。

     兩人後來分手了。

    馮村回“渝光書店”,家霆回餘家巷。

     家霆到家正是中午,見爸爸已經回來了,正在喝茶休息,扇着扇子。

    茶幾上放着一大沓已經用牛皮紙包紮好的《曆代刑法論》,打算寄贈友人的。

    見家霆回來了,童霜威問:“辦好了嗎?” 家霆介紹了情況,拿起臉盆去院子裡自來水龍頭上打水回來洗臉,問:“爸爸,你去了哪些地方?” 童霜威說:“我想了一想,書不能都由我自己送,還是由郵局寄贈的好。

    所以買了些牛皮紙和繩子回來捆紮。

    上午隻去了監察院,沒見到于大胡子。

    他住在歌樂山山洞小園,我無法去那麼遠,将書留給了季秘書。

    同季一談,才知國史館的名義是于胡子推薦了才給的。

    于胡子也算對得起我了。

    在監察院又碰到不少熟人,坐到十點半鐘,了解了些其他熟人的情況,我心裡不痛快就回來啦。

    ” “為什麼不痛快?” “什麼都不痛快!時下,這些人拍馬的本事越來越大。

    比如對蔣介石,原先叫‘蔣先生’就很尊重了,後來叫‘總裁’叫‘委員長’,上個月林森一去世,蔣馬上代理國民政府主席,這些人立刻都改口一聲一個‘主席’了!這種時髦我真跟不上!” 家霆勸解道:“犯不着為這些不痛快。

    你不跟着叫我看也沒什麼。

    ” “不是叫不叫的問題,而是卑鄙小人就能雞犬升天。

    謝元嵩真的要回來了。

    人還沒回來,官已安排好。

    你猜,他在美國玩了些什麼把戲?” 童家霆愣愣地望着爸爸,似問:怎麼啦? 童霜威生氣地扇扇子:“他在美國到處吹法螺,居然結識了一個美國牧師。

    通過牧師,在一個什麼州立大學獲得了榮譽法學博士稱号。

    這美國牧師當年在華傳教,任過新生活運動總會的顧問,最愛中國的字畫、古董,據說謝元嵩這次去送了不少這類東西給他。

    現在回國,洋牧師寫信保薦,蔣就批了叫監察院于院長重視并予适當安排。

    信已轉到了于胡子手裡,季秘書把事情告訴了我,說于胡子有點不快,看批示後生氣地說:‘豈有此理!’” “那會怎麼?” “誰知道!”童霜威搖頭拭汗,“中國官場的事,誰也猜不透。

    可是謝元嵩這個渾蛋,看到現在美國人吃香,他又找到美國佬做後台了。

    真會投機!”說着,連連搖扇。

     午飯,房東陳太太家的女用人侯嫂送來的菜是:一隻炒回鍋肉,一隻肉絲炒嫩姜絲,外加一隻素榨菜湯。

    菜是不錯,隻是辣些,天熱吃了火氣大。

    童霜威讓侯嫂把菜端回去,說:“你的菜不錯,但今天有事,不吃了,我們要出去吃。

    ”家霆納悶,見童霜威看看手表,說:“走,家霆,我們今天去吃面,上‘陸稿薦’!”他掏出一盒萬金油來往額上搽,說:“你可能不知道吧?今天是你媽媽的生日!” 家霆這才恍然大悟,爸爸又在思念死去的媽媽柳葦了。

     冒着酷暑炎炎,兩人渾身汗濕地到了“陸稿薦”。

    這是一家具有濃厚蘇州風味的酒家,經營面食、江蘇菜肴、醬肉醬雞、油酥麻雀及各種鹵菜。

    “陸稿薦”在蘇州出名,在上海也出名。

    重慶的“陸稿薦”是下江人開的,下江人抗戰滞留四川,思念家鄉,留戀家鄉風味,來吃喝的很多。

     童霜威和家霆走進館店時,館店裡生意興隆,兩人在角落裡找了兩個座位。

    坐定後,童霜威點了一碟油酥麻雀,一碟醬鴨,又點了兩碗排骨面,歎了口氣說:“當年,同你母親在蘇州時,有一次去觀前街,到‘陸稿薦’吃面,她愛吃的是雪菜蝦仁面或是鳝絲面,但這兩種面,在重慶都是吃不到的。

    今天我們吃排骨面來紀念她的生辰,隻是她去世已經十二年了!”言下不勝悼念。

     一會兒,菜來了,面也來了,兩人吃将起來。

    童霜威說:“這裡的鹵菜本來以鮮香帶甜、鮮嫩爽口為特色,享譽江南。

    現在到了四川,味道全變了!東西一樣,滋味不同,沒吃頭了。

    可是名氣大,貨色不好,人家也還是趨之若鹜,怪不得人要圖虛名了。

    有了名聲,總是值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