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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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祺哥到我這兒拿點東西。

    ”遂一甩簾子,招呼黃瑞祺往後房去。

    黃瑞祺略帶歉意地看看蓮秀,腳下随着香閣進了後房。

     蓮秀猛然站直身子,從門旁取下後院甬道鑰匙,幾乎是沖出房門。

    身後傳來一陣笑聲。

    她忍住眼淚,踉跄地摸出廊門院,定了定神。

    “幸虧有菩薩可以告訴,幸虧有菩薩明鑒。

    ”她斷續地想,加緊腳步走過幾層院子。

    開甬道門時,見門是虛掩的。

    蓮秀無心考究為什麼,隻急速地進了後院,靠在就近的一棵樹上,哭出聲來。

     一彎殘月照着荒涼的後院,蒿草比去年更高,小樓比去年更舊,在幽暗的夜光中呈現為幢幢黑影。

    這熟悉的氣氛使得蓮秀心安。

    她哭了一陣,忽聽見聲響,是一隻野貓噌地蹿上牆頭,不見了。

    淚眼蒙眬中,隻見小樓裡有一點紅光,漸漸化成幾盞很亮的小紅燈,一排挂在檐前。

    一會兒,這些燈飄飄搖搖聚成一盞。

    拭淚再看,又沒有了。

     “菩薩惦記苦命人。

    ”蓮秀一點不怕,反覺得在世上不那麼孤單了。

    說實在的,兩個娃娃背地裡說話算什麼!這些年在老太爺身邊變嬌氣了。

    她慢慢走到平素燒香的大石前,往一個凹處一摸,香爐還在。

     她沒有帶香火,隻好擺上香爐,悄然站着,一時想不起該祝告什麼。

    過了一會兒,才在心裡念誦,求老太爺在那世裡過好日子,求幾位姑奶奶各家平安。

    關于自己,她平素總求免災免病,為的伺候老太爺,現在她還有什麼理由這樣求告?求菩薩清查自己?她想起老太爺在《心經》裡夾着一張紙條,上寫着“蓮秀擇人自嫁,萬不可守”。

    這紙條淩老爺也看了。

    她感激老太爺沒有忘記安排她,可是也得對得起老太爺,對得起這麼多年的情分。

    他為國捐軀,總不能有損他的顔面。

    記得老太爺常說呂貴堂老實可靠,還有幾分内秀。

    怎麼想到呂貴堂!她心裡很亂,不覺害怕起來。

     忽然響起腳步聲。

    “趙奶奶,是我。

    您别怕。

    ”是呂貴堂,從小樓那邊走過來。

     蓮秀猛地站起身。

    她這時最不願見的就是呂貴堂了,可是又從心底感到安慰。

    貴堂站在大石那邊說:“實不願打擾您燒香,又不放心。

    我在門邊上等着,送您回屋去。

    ” 蓮秀想說:“你走,不用管我。

    ”見呂貴堂低着頭,身材不高,卻還是比她高許多,不算結實,卻顯得那樣牢靠,不由得一陣心跳。

    這世上,除了這個人的關心,自己怕是什麼也沒有了。

     冷冷的月光照着這兩個人,各站在大石一邊。

     呂貴堂心裡說:“真對不起老太爺,我是禽獸!可我怎麼敢欺心!再說現在什麼世道!隻是趙奶奶太孤單了。

    ”他自己并不孤單,他那耷拉着半幅下擺的夾袍口袋裡,有一封信,一封無比重要的信。

     蓮秀心想:“若是我沒到過老太爺身邊,能遇到這樣的人就好了。

    現在怎麼也不能給老太爺丢臉,讓人背後說!”這樣想了,自己又害怕又委屈,倚着大石哭起來。

     “您好好哭一場,别悶在心裡。

    ”貴堂走近了,見她裹在大圍巾裡的雙肩十分單薄瘦小,心中充滿憐惜。

    他很想抱住她,彼此可以在冰冷的深夜裡得到溫暖。

    為什麼不呢?真的,為什麼不呢?他向前一步,立即猛省地後退,停了一下,說:“還是我先回去?” 那也好。

    蓮秀想這樣回答,可是說不出。

    她很想靠着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哭,因為她和他是平起平坐的。

    她從沒有敢靠着老太爺的肩。

     她慢慢擡頭,忍着哽咽拭淚,淚眼蒙眬中見小樓裡又漾出一串紅燈,定睛再看,又沒有了。

     貴堂見她往小樓看,忽然拉着她的手臂:“走吧,回屋去。

    ” 蓮秀一怔,恨不得跟着他走,不管走到哪裡,像香閣她們說的。

    可是腳下卻定定地站住不動。

     “我是說,夜涼了。

    ”貴堂松開手,抱歉地說。

    他心中的一點柔情急速退去,露出堅硬而多棱角的現實。

     兩人默然不語,秋風嗚咽,吹起了大圍巾的穗子和破夾袍的下擺。

     “香閣和黃瑞祺剛剛在屋裡說,他們想走。

    ”蓮秀想起香閣的話,不由得口吃起來,“還說要去找淩老爺。

    ” “我也正想往淩家去一趟呢。

    ”貴堂似乎有點高興,“不瞞趙奶奶說,我也想走。

    本來該守住爺的陰宅,現在無需守了。

    到後方去,不能當兵打仗,可以當個文書什麼的。

    ” 蓮秀看了他一眼,扣子似的眼睛在黑夜中閃了一下。

     “您是不是也走?投奔三姑去。

    您本來就是那邊的人。

    ” 扣子黯淡了,蓮秀搖頭。

    “你們都走才好。

    ”她遲疑着,沒有說出香閣的想法,她沒有這種習慣。

    “我可不能,我得留在這兒。

    這是老太爺過世的地方,還有老太爺的東西。

    ” “到底是老太爺調理的人。

    ”貴堂想。

    他們誰也不再看誰。

    不再存在的老太爺,像一堵堅實的牆,把兩個有血有肉的人分開了。

     又一陣秋風,大圍巾的穗子和破夾袍的下擺又一次飄起,蓬蒿彎出了波紋,發出深深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