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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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好像正擠過來,随時可能擠滅電燈光并使她們窒息。

     “蓮秀,蓮秀呢!”老人在裡屋叫。

    蓮秀忙走進去坐在床前。

    老人輕聲說:“我沒有事。

    你還不睡?” 蓮秀努力推開心頭的沉重,打起精神說:“我跟了老太爺這麼多年,如今是生死關頭,能不能聽我一句話?不管怎樣,活下來就是好,留得青山在啊。

    說不定這幾天遊擊隊就派人來。

    ” 老人搖搖頭。

    “那都是夢!都是癡人說夢!你不用擔心,誰要尋短見?明天讓貴堂找淩京堯去。

    ” 蓮秀不敢說已經去了,含糊應着:“也許淩老爺他們能幫着辭了。

    ” 老人笑了一聲,說:“你休息吧,明天的事不會少。

    ” 蓮秀躺下來,眼睜睜看着黑夜,不敢合眼,黎明時,剛迷糊過去,聽見老太爺一聲大叫:“你們滾!滾!”她吓得趕快跳下床。

    老人還在叫“滾!”一手壓在胸前,無目的地揮動,像在推着什麼。

     蓮秀俯身問:“老太爺!老太爺!怎麼了?”老人幾次掙紮才睜開眼,眼中滿含驚恐,看見蓮秀,舒了一口氣。

     “夢魇了?不怕,不怕。

    ”蓮秀像對孩子似的哄着。

     老人下意識地搖頭,一滴眼淚從小眼角流出來。

    “我得起來。

    ”老人說,“到正房念經去。

    ” “這麼早!念經用不着這麼早。

    ” “自己定好時間,不能錯過。

    ”老人坐起穿衣。

    梳洗了,也不肯吃東西,便要往正房去。

    走到外間,往四處看,問道:“那東西呢?” “收在雜品櫃裡。

    ”蓮秀知道問的是聘書。

     “以後退回去。

    ”老人平靜地說,腳步也很平穩,扶杖走出廊門院,沒有回一次頭。

     前院黃家還未起來,滿院靜悄悄。

    開了甬道門,走過藤蘿院,隻見一片幽暗。

     蓮秀無話找話說:“天然的涼棚,隻是太陰了。

    ”老人不理,徑直走去。

     因這些天老人來念經,正院收拾出一條小路,旁邊磚縫中蒿草及膝,在晨曦中顯得顔色很深,草尖上露珠閃亮。

    老人目不旁視,專心地走着,拐杖清脆地敲着磚地,引起輕微的回聲。

     正房門開了,一縷微弱的陽光落在台階上。

    階邊散放着幾根木條。

     蓮秀希望老人回頭看看那陽光,故意裝着絆了一下,“啊呀”一聲,說:“這木條可以搭涼棚。

    ” 老人仍不回頭,專心地走進正房。

    他靠着矮榻,手撫那嵌有螺钿的靠背,似乎很安心,微笑說:“你走吧。

    ”又皺眉嚴厲地說:“你記住,我什麼也不用!” “爺說不用什麼?”蓮秀扶他坐好,便去整理條案上什物。

    先拈了三小塊雞舌香放在爐内,見所剩不多,又拈回兩塊,節省着用。

    四面看并無危險之物,想他安靜一會兒也好,因問:“爺是打坐還是誦經?”拿起《心經》準備遞上。

     “你走吧。

    ”老人搖搖頭,眼光是茫然的,似乎看不見蓮秀。

     蓮秀放回《心經》,理理他的衣服,說:“那我做了早飯就來接你。

    ” 她走到門口,回頭見老人正襟危坐,垂了雙目,似已入靜,忽然覺得莫大的悲哀侵上心頭,一下子沖到老人面前,說:“我陪着你,行不行?” 老人并不睜眼,用力說:“你走吧!” 蓮秀悄然站在一邊,老人感覺到了,睜眼不耐煩說:“你走!” 蓮秀不敢違拗,隻好走出房門,下意識地看看手表,是五點五十分。

     蓮秀回到廊門院第一件事是生爐子。

    煤球爐子封不住,得天天生。

    香閣不在屋内,想是回南房或打聽消息去了。

    她手上操作,心裡很不安。

     爐子生着,早上照例的事做得差不多了,見黃秘書透過煙霧,從廊門探頭,說:“呂太太做早飯?”他走進來,低聲說:“勸勸老太爺,應了吧。

    決不可能讓他老人家真做什麼,猜着就是要一個名字。

    我們得保護他老人家。

    ” 他的聲音很低,蓮秀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遠,忍不住大聲說:“你不用這麼小聲音,老太爺不在屋。

    ” 黃秘書一驚:“不在屋?在哪兒?” “在哪兒!在哪兒!”蓮秀心裡似有重槌在咚咚地敲,“在哪兒?在哪兒!”她扔下正在攪拌的棒子面,撇下吃驚的黃秘書,沖出廊門,向正院跑去。

     蓮秀輕輕推開正房門,見老人端正地躺在矮榻上。

    她搶步上前,隻見老人雙目微睜,面容平靜,聲息俱無。

     “老太爺!老太爺!”蓮秀恐怖地大喊,想推醒他。

    可是永遠做不到了。

     等蓮秀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時,一下子跌坐在地下,兩手捂着臉。

    她不敢再看這世界。

    室内的寂靜束緊她,使她透不過氣。

    這樣坐着不知多久。

     “也許能救活!去找大夫!”這一閃念使她猛跳起身,向門口沖擊,幾乎和大步趕來的淩京堯和呂貴堂撞個滿懷。

    “你們來了——”她向後退了幾步,差一點摔倒。

    呂貴堂忙扶住,随即和跑來的香閣一起,扶她坐在門口那把舊椅子上。

    她渾身簌簌地發抖。

     淩京堯站在榻前審視,“呂老先生,我來晚了!”他喃喃道,傷心地想,來得早了,又有什麼用呢。

    轉身囑呂貴堂速請位醫生來。

    貴堂忙忙去了。

     京堯見條案上有一張紙,用一個安眠藥空瓶子壓着,紙上寫着核桃大的毛筆字:“生之意已盡死之價無窮”,另有一行:“立即往各報發訃告!”這是老人的遺囑了。

     京堯一見這遺囑,更明白老人是以一死拒任僞職,不禁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出。

    身子不覺伏了下去,跪在榻前痛哭,又不敢放聲,隻好一手用力抓住短欄,勉強壓着哭聲。

     蓮秀見淩老爺哭,反鎮定了,扶着香閣走過來,陪着跪下,一面拭淚,說:“淩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