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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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四月八日第一屆國會成立,呂清非當選衆議院議員。

    那時呂家住在淩京堯家老宅的一個院子裡。

    不久袁世凱專權,追捕一位激烈反袁的人士。

    清非曾留這人在夢佳卧房半月之久,最後這人平安逃亡日本。

    回想起來,真和戲台上一樣。

    軍警進來時,正有一位客人坐着。

    這人平素慣說大話,是個狂放不羁的人物,誰知一見這些武夫竟渾身哆嗦起來,站起要走。

    連說我是客人,偶然來的,偶然來的。

    因軍警未發話,他就貼牆站着,不敢動一動。

     為首的軍警對清非說了來意,清非尚未答言,忽然東西兩門開了,一邊绛初一邊碧初,那時俱都十幾歲,聲音清脆悅耳,同時請進搜查。

    軍警們一怔。

    緊接着中門大開,張夫人出來,笑說各位辛苦,既然來了,必要徹底查清。

    随即閃在一旁,讓軍警進。

    為首的反倒有些遲疑。

     這時碧初上前對母親說:“雲南派人送來十隻雲腿,五十瓶曲靖韭菜花。

    已經收下,打發來人去了。

    ”這話提醒了那頭目,呂老先生與滇軍有親戚關系,前幾天報上登了嚴亮祖呂素初的訂婚啟事。

    他大概覺得有了槍杆子關系就不好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般寒暄幾句,說這是例行公事,連忙走了。

    那客人還在牆上貼着。

     那客人的卑縮樣兒還在目前,姓名卻想不起了。

    二女、三女的終身總算所托得當。

    大女到嚴家是續弦,房中還有一妾,雖有了慧書,日子不一定舒心。

    隻是照大女的禀性,未見得感覺到。

     人要是都能不覺得就好了,那真“能除一切苦”了。

    我們不乏好男兒奇女子,中國,竟到了民族危亡的關頭!中國人如同蝼蟻一般,任人踐踏!怎能讓人甘心,放心,心如止水呢! 老人每天習靜,在《心經》與回憶中穿插,表面上生活很規律。

    不覺又過了半月。

    一天傍晚,夕陽暈紅已褪,滿院蟬鳴。

    蓮秀給老人洗沐須髯,先用濕手巾擦透,再捧盆漂洗,最後用幹手巾擦,根根銀須在暮色中閃亮。

    老人撚須而坐,問蓮秀近日貴堂抄稿來源如何。

     “聽他說益仁大學有些先生還在做學問,稿子有。

    隻是大家都窮,物價漲了,抄寫費反降了。

    ”蓮秀收拾盆盂手巾,看看老人,又說:“他也沒有多說。

    ” “我想起來,”老人有些遲疑,“把以前的詩整理出來,可以看出這一段曆史。

    ” “那當然好。

    ”蓮秀響應,“讓貴堂幫着抄吧。

    ” “香閣呢?有事情做?”老人想想,說。

     “香閣針線活不少,比裁縫便宜,做工又不差。

    ” 說話間,有雜亂的腳步聲,似乎不止一個人進院門來。

     “呂老先生,有客人!”是黃秘書的聲音。

    接着走進三個中國人,三個趾高氣揚的中國人。

    兩個官員模樣,一個随從一類。

     黃秘書一路鞠躬,“這位就是呂老先生。

    這位是——”再鞠躬。

     這些人不理,就像沒有這個人,闆着臉對呂老人說:“我們是江市長派來的,請老先生出任維持會委員。

    ”說着遞過一張大紅聘書,約有一尺半長,燙金字閃閃發光。

     老人見來了僞員,紋絲不動,仍一手撚須,一手拿過靠在椅邊的拐杖,擋住聘書,說:“請轉告江朝宗,我是中國人,不任僞職。

    ” 來人對老人的态度似有準備,并不争競,用手摸摸桌子,把聘書放在桌上。

    又拿出一張請帖,說:“市府明天宴會,請光臨。

    聘任的事,三天内見報。

    告辭。

    ”随手把請帖交給蓮秀,轉身就走。

     “扔出去!把這些都扔出去!”老人突然暴怒,用手杖敲地,大聲喝道。

    遂扔了手杖,一把搶過請帖來撕,但紙太硬,撕不動,就向那幾個人扔去,紙又太輕,飄飄地落下了。

     那為首的人回頭冷笑,又說一遍:“三天内見報。

    ” 老人憤怒已極,挺直身子,把手杖用力向他扔去。

    手杖落地的聲音很無力,緊接着是沉重的關廊門聲。

    蓮秀忙上前扶住老人,讓他緩緩靠在椅背上。

    老人急促地喘息,蓮秀為他揉胸捶背,輕聲喚着“老太爺,老太爺,莫生氣,莫生氣”。

    一會兒,呂貴堂大步走進來,後面跟着香閣,蓮秀才出一口長氣。

     呂貴堂一見桌上聘書和這番情景,已明白端的,心裡真如火燒。

    等老人漸漸平靜,先問蓮秀:“是不是托淩老爺轉缪老爺,想個法子拖一拖?” “不用去!哪裡也不用去!”老人高聲說,“我有辦法,你們不用擔心!” 蓮秀和貴堂交換着眼光,蓮秀的眼光中有疑慮和擔心,還有乞求和信賴。

    她有幾分猜到老人的辦法,卻又不敢那樣想。

     老人似乎也猜到她的想法,忽然緊緊抓住她的手,用力說:“你不要管我的事!”他把你字說得很重,好像世界上除“你”之外,别人都可以管。

     順從是蓮秀的習慣。

    她垂下眼簾,輕聲說:“先到屋裡躺下吧,什麼都别想。

    ”于是伺候老人到房中睡下。

     都安置好了,呂貴堂忍不住說:“還是和淩老爺商量一下的好。

    太爺年紀大了,我又不懂上頭的事,請太奶奶拿個主意。

    ” 蓮秀欲言又止。

    香閣在旁說:“怕太爺是要等遊擊隊吧?” 貴堂看着蓮秀說:“那是想象,怎當得真!” 蓮秀眼眶紅着,說:“你去一趟吧。

    北平城裡,也沒有别人可告訴了。

    ” 貴堂囑香閣在外間陪着,立刻去了。

     不想貴堂一去,一夜未回。

    老太爺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自言自語,不知說的什麼。

    蓮秀叫香閣在後隔扇裡搭幾個凳子睡了,自己守着老太爺,等着呂貴堂。

    半夜香閣醒了,見爹還不回來,起身披衣坐着,輕聲埋怨。

    蓮秀想要安慰她,找不出話。

    兩人相對,電燈光很昏暗,四周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