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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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片刻,用力看着東惠,“你的邏輯很奇怪。

    政安民和,是誰的天下?”他沒有力氣拍案而起,心裡反覺平靜,目光又有些茫然。

     “我是真為大局着想——公若不出,如蒼生何!”缪東惠努力說出了這句話。

     老人微笑,端起茶杯舉了一舉,意思是送客。

    他的手猛烈顫抖,茶水潑灑出來。

    蓮秀忙上前接過,看了客人一眼。

    缪東惠隻好站起。

     老人也扶着蓮秀站起,笑着說:“缪先生無藝不精,何時又學了蘇秦?這亡國救民之論,還請别處發表。

    ” 缪東惠無奈,躬身告辭。

    到院中對蓮秀說:“呂太太不知道,日本人決定要讓老先生出山。

    我想先說一下,真弄到硬碰就不好了。

    ” 蓮秀聽見呂太太的稱呼先吓一跳,嗫嚅說:“還得倚仗缪先生敷衍。

    老太爺年紀大了,有些糊塗,怕是真不行。

    ” 缪東惠苦笑道:“我這一陣子周旋各方朋友,費盡精神,背上各種罵名。

    我是盡心而已,盡心而已。

    ” 到大門口,有汽車等着。

    車夫開了門,他且不上,又對蓮秀說:“以後的事,很不好辦,你們多加小心。

    ” 蓮秀送客回來,呂貴堂在廊門迎着,兩人都有大禍臨頭之感。

    到屋内省視,原以為老人會發脾氣,把缪某大罵一通,卻見老人在裡屋安靜地靠在床上,把玩着那柄龍吞虎靠镌镂雲霞的寶劍。

     香閣冷冷地說:“一定讓取下來,說挂在牆上看不見。

    ” 老人似乎已忘記有誰來過,把劍一舉,說:“可憐這劍,隻挂在牆上。

    ” “現在沒有刀劍長矛的了,都用槍炮。

    ”香閣不以為然。

     “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老人慘然一笑。

     當晚老人翻來覆去不能入睡,要安眠藥。

    蓮秀拿一片藥和一杯水來。

    老人服過,一會兒便着急,說還不能鎮靜,還要一片。

     蓮秀說:“這是祝大夫開的好藥,力量大,一片夠了。

    ” 老人不依,到底又拿了一片,才安靜睡去。

     次日一早,老人要到正院瞧瞧。

    本來在上房布置了幾件家具,作為習靜誦經之所。

    自遷到廊門院,就沒有再來。

    蓮秀招呼貴堂先去打掃,自己扶着老人慢慢走來。

     遷出正院時,到處都打掃幹淨。

    半個月不來,階前青草已長到膝蓋。

    磚縫中冒出各種雜草,滿目荒涼。

    屋内剛灑掃過,有一陣清涼氣息。

    那矮榻迎門擺着,旁邊條幾上設有筆墨紙硯和各種經卷,排列整齊。

    老人點點頭,向榻上坐了,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兒,讓把《心經》遞給他,輕聲念誦。

     蓮秀覺得老人又恢複以前的習慣,頗為安慰,遺憾的是不能接着看報了。

    呂貴堂往隔扇後面轉了一下,對蓮秀輕聲說,後窗有漏雨痕迹,哪天他來修補。

     呂老人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擡頭見蓮秀站在貴堂旁邊,兩人身段相稱,年紀仿佛,心中忽然一動。

     蓮秀過來問:“還點上雞舌香吧?” “還有嗎?” “還有些,預備在這裡。

    ” 那宣德爐原擺在案上的,香點上了,淡淡的香味散開來,充滿房間。

     老人微笑說:“這兒沒有事,你們都走吧。

    ” “太奶奶要往前邊操持事,我陪着爺。

    ”貴堂說。

     “不用。

    有人在旁邊,心不靜。

    ”老人又拿起《心經》來念。

    趙、呂兩人見老人似很平靜怡悅,便離開了。

     自此,每天上午老人都到正院習靜,快到中午回屋。

    有時呂貴堂抄着文稿陪他,有時就是他一人。

    在無邊的寂靜中,回憶不覺成為良伴,有時老人竟懷疑那些經曆究竟是否屬于自己。

     那劫衙的行徑,想想倒有些後怕。

    當時他是清朝舉人,和另外三位朋友參加了推翻清廷的同盟會。

    四人常一道研讨時局,砥砺學問,有阜陽四賢之稱。

    其中一位年最長的劉子敏被捕,押在縣獄。

    他和十幾個年輕人買通獄卒,将劉子敏劫出。

    買通的過程中,獄卒曾對他說:“你也是各方都知道的人物了,不怕保不住功名嗎!” “民不聊生,國無甯日,功名越大,越令人笑!”他隻簡單地說,沒有直接講革命的道理。

    給錢,是主要的手段。

    幾個人簇擁劉子敏上了備好的車,他匆匆向另一方跑時,那獄卒追上來。

    他以為要拼個死活了,不料獄卒竟塞給他一包錢,一面說:“還給你們一半,你們也要錢用的。

    ” 那人後來不知怎樣了,連面貌也記不清了。

    他連忙到約定好的地點,将錢交割清楚,留給劉子敏養傷。

    自己連夜翻越城牆逃走。

    好在城牆不高,由朋友幫助,用粗麻繩系腰,手持雨傘跳下去,絲毫沒有受傷。

    那夜好黑啊,好像是向一個黑洞裡跳,閉着眼睛向黑洞裡跳。

     拿雨傘是夢佳的主意。

    老人想起夢佳,總有一種溫柔凄涼而又神聖的心情。

    他也曾尋花問柳過,但這種心情,隻有結發夫妻之間才能有。

    結發夫妻!這形容多好!這是世間的最神聖的感情中的一種。

    可是他甯肯把結發妻子抛棄在驚恐、思念之中,遠走他鄉,隐姓埋名,從事秘密活動。

    他為了什麼?難道為了有朝一日,為日本侵略者維持局面嗎? 悲痛屈辱和無能為力的感覺侵蝕着老人的心,他勉強誦經以求安慰。

    在他為回憶所苦時,經卷能暫時平下胸中的波濤;在他誦經時,卻常又忽然為回憶挾持而去。

     他看《五燈會元》,看《壇經》,沒有講究,沒有次序。

    大聲念誦的隻有《心經》。

    常念到“般若多羅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時,便起反感,誰除了一切苦?然後自笑做不了佛門弟子,不免又沉浸在回憶裡。

     推翻清廷後,一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