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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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槍口了。

    你後悔認識我嗎?我的雪雪! 現在我已經過了封鎖線,平安地在一家農舍中等待新的行程。

    請放心,我是平安的。

    知道自己平安,真讓人高興啊!我立刻希望你也在我身邊,但我隻能在心裡寫信,寫一封沒有字迹的信。

     眼前是北方農村夏夜。

    我在炕上坐定下來,不由得回想過去的路,回想怎樣會到這裡來,心裡充滿一種悲壯的情緒。

    我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重?這裡有人說青年學生太羅曼蒂克了,要實際些。

     一九三五年秋天和冬天,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也是我們這一代許多人的轉折點。

    明侖一、二年級有軍訓,軍訓中有一項馬術,自願報名參加。

    我們有幾個研究生也參加了,和一、二年級本科生一起,學騎馬。

    馬跑起來真痛快!隻有學過才能那樣跑,就像學會遊泳才能在水裡悠然自得一樣。

    我們還學了馬慢跑時跳上跳下,達到一個“騎兵”的水平。

    教騎馬的是二十九軍一位王連長,他總是低聲說:“學好了,有一天會用上!誰知道什麼時候!”這是一個三個月的訓練班,可是在還差一個星期結業時,王連長忽然宣布,他明天就不來了。

     同學們很驚訝。

    王連長隻說:“這是學校決定的。

    學校取消軍訓了,也是不得已啊!”原來這些活動違反《何梅協定》,即華北不設防的規定!想想看,在我們中國自己的國土上,我們沒有怎樣做一個中國人的自由,沒有軍訓的自由,甚至沒有騎馬的自由! 王連長帶着馬匹出西校門,沿着白楊蕭蕭的不平整的道路走遠了,蹄聲是緩慢的,依戀的,他們再也不能到學校來了。

    我們自發地站在校門兩旁,好幾個同學淚在眼睛裡轉。

    我本來是為騎馬,這時卻并非為留戀騎馬而望着遠去的馬匹。

    我們中國人,是像那些馬匹一樣,受人驅使的。

     因為我們生長富裕之家,衣食、學業未受亂世影響,覺悟要慢一些。

    到“一二·九”運動時,我已經明白更多的道理。

    我明白再繼續讓日寇蠶食隻有亡國滅種!我明白愛國無罪!我們要讓政府知道!我們要求抗日! 這些其實你早都知道了。

    現在我眼前總不時出現傾聽時的你,溫柔的、專注的、帶點傷感神色的你,讓我感動。

    你現在做什麼?獨對孤燈?倚欄望月?千萬千萬不要哭啊,我的雪雪! 十二月九号和十二月十六月号的遊行,教育了不少人。

    奇怪得很,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曆史的發展是以學生運動為标志的。

    五四運動開創了新文化的新紀元。

    “一二·九”運動一年半之後,開始了全面抗戰。

    以後還不知會有多少次學生運動來促進曆史的進程。

     人在世上,常不免感到孤獨,因為每個人的精神世界裡,總有不能與人分擔的東西。

    就是在集體中,也不能完全融進。

    這是知識分子的毛病?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歲月中,有兩次完全忘我,幾乎達到神聖的境界。

    一次便是在遊行中感到的。

    這麼多擁有青春和未來的年輕人,融彙成無與倫比的力量!我們十數人一排,手臂挽住手臂,後面支撐着前面。

    軍警算什麼!刺刀算什麼!這裡沒有一絲孤獨的縫隙,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充塞于天地之間。

    在冬日的田野上,在寒冷的晨光中,我們的腳步聲很齊,嚓嚓地踏着殘雪,覺得每走一步,對我們令人痛心的可憐的國家,都是撫慰,都是挽救! 十二月十六号那天,我們繞道再繞道,到西便門鐵路門,我和十幾個同學一起,用路邊的枕木撞開鐵門的時候,我的神聖感達到最高潮。

    我們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撞着,鐵門終于開了!向後退了!露出一條縫!我們抱着沉重的枕木歡呼起來!簡直像是撞開了反動統治的鐵門,撞開了封鎖着民族心智的鐵門! 為什麼這些場面占據了我的回憶?因為那種純真的感情後來減少多了,在許多具體的鬥争中減少多了。

    盡管後來覺悟大大提高,加入民先,很快轉為共産黨員。

    在認識你的時候,我已經不隻屬于我,當然也就不能全屬于你了。

     至于另一次神聖的感覺,是在和莊先生做完那實驗時感到的。

    那隻是一瞬間,因為我得趕快去安排有關抗日的事,沒有時間品味那種喜悅。

    現在物理離我越來越遠了。

    如果沒有國家的獨立,也談不到科學發展。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首先得有生存的權利! 中國共産黨能夠領導我們的民族求生存,圖富強。

    這是我的信念,我想以後可以向你說清。

    我曾希望我的妻也是同志,但那是理智上的。

    我有不少出色的女同志,卻從沒有想到要把命運和哪一位聯系在一起。

    而你,我的雪雪,我怎樣掙紮,也跳不出你的愛之網羅。

    你我恰好是彼此的那一半,在生活中卻要分割開來,不通音信。

    我知道雪雪不會怪我,像你母親怪爸爸那樣,對嗎?隻是爸爸最好離開。

    如果我不是走得這樣倉促,我會盡力勸他的。

     對不起你,我的愛妻!我會寫幾個字,托人寄出,隻不知何時能收到。

     房東回來了,帶來我們的組長。

    我們是編成組的。

    得開會了,我在想象中請你坐在一旁,參加我進入根據地的第一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