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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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子掀過一頁,七月九日。

     峨從睡夢中蓦地驚醒了。

    四周十分安靜。

    她猛然跳下床,拉開粉紅與深灰相間的窗簾,看着外面剛剛發白的天色。

    草地依舊深綠,小溪依舊閃亮。

    這看過十多年的景色,正從黑夜中緩緩蘇醒,幾聲清脆的麻雀的歡叫使得清晨活動起來。

    一切都沒有變化。

     可是峨覺得自己很不一樣了。

    似乎多了什麼,又少了什麼。

    她拉上窗簾回到床上,環顧室内簡單又舒适的陳設,需要的東西一樣不缺,沒有一樣多餘之物。

    一面牆上挂着大玻璃鏡框,裡面擺着一行行植物标本。

    鏡框旁挂着那耶稣受難像,從懸挂的地位看來,主人顯然不是教徒。

    主人的目光在這像上停留了一下,下意識地擡起手腕,腕上的表沒有了,光滑的皮膚上露出淺淺的印痕。

     昨晚的音樂會,那不同尋常的音樂會! 峨常參加音樂會,據說是個音樂愛好者。

    按照她的情況,完全可以學一種樂器或聲樂,在聖誕節前後來一段四重唱,像有些名媛那樣。

    但她很怯場,情願在門口收票。

    許多非正式演出要靠熱心人做各種事。

    峨從來算不得熱心人,在收門票上倒很認真。

    一套白衫黑裙,成了她的工作服。

    認真地把守着門,晚來的人在節目進行中一律不得進入。

     昨晚音樂會在明侖大學附近一所私立大學舉行。

    峨和同學吳家馨,還有家馨的表哥仉欣雷,被嵋稱做掌心雷的,一起騎車去。

    吳家馨的哥哥家穀也是明侖學生,因此她在女生宿舍借住,準備功課。

    音樂會的組織者是一個團契,教會學校都有這種小社團,時常舉辦活動吸引學生參加。

    這時來的人不多,負責人見他們來了很高興。

    他們到了以後,峨立刻站在門口。

    開演後還有人來,因為估計晚來的人都有特殊原因,破例放進。

     峨坐下時已演過幾個節目。

    她聽音樂素來不是很專心,倒也不像有些人喜歡在音樂聲中遐想。

    她不是喜歡幻想的人,甚至讨厭嵋那樣常常耽于幻想。

    音樂給了她一個生活的空白,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呆坐着,不受任何幹涉。

    今天她更心不在焉,台上演唱什麼,簡直記不清了。

    直到著名女高音柳夫人上台,她才猛然想到這是音樂會。

     柳夫人本名鄭惠杬,一直冠用夫姓,稱柳鄭惠杬,是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教授,也是能開獨唱會的很少數歌唱家之一。

    她唱的第一支歌是《陽關三疊》,聲音高而較寬厚,不像當時一般歌者唱到高處總有逼窄之感。

    等到唱完最後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她垂下頭,一任掌聲回蕩,并不鞠躬。

     過了一會兒,伴奏伸長了脖子朝她望,她也不示意開始,卻忽然擡頭,講起話來:“大家都知道,盧溝橋今天有一場戰争,一場偉大的戰争。

    我一輩子唱的歌也比不上前方戰士的一顆子彈!我剛剛決定說這幾句話,非說不可!我們應該慰勞前方戰士,鼓勵他們繼續打,努力打,奮勇打!我們都是後盾,堅強的後盾。

    若是沒有他們,哪兒能容我們唱歌聽歌!” 大家熱烈地鼓掌,她沉默片刻,唱第二支歌。

    油印節目單的下一個節目是《聖母頌》,但她唱的是《松花江上》。

    “爹娘啊,爹娘啊,什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歌聲一落,台下人紛紛站起。

    有人喊口号:“堅決保衛華北!”“北平不是沈陽!”有人跑到台前扔紙币、銅闆。

    一個中等身材的壯實青年走上台,舉起兩臂讓大家安靜下來,大聲說,明天準備慰勞二十九軍,原沒有想到在這裡捐款。

    感謝柳夫人這樣協助,現在可以捐款作為勞軍之用。

    這時有人拿出兩個大紙箱,伴奏跑進後台找出幾個木盒。

    聽衆向台前擁過去,向盒、箱裡放東西,有的就扔在台上。

     峨很尴尬,她身上沒有一個錢,也沒有飾物。

    吳家馨站起來,一面走出座位一面取下手表。

    峨很感謝她的提醒,忙也摘下手表。

    掌心雷遲疑片刻,也跟着擁到台前。

    盒子已經裝滿,台上有一堆堆的鈔票和銅子兒。

    首飾不多,表不少,因為聽衆大都是青年學生。

    還有一副假牙,帶着亮晃晃的鈎子,峨看了很難受。

     兩手曲在腦後,靠在枕上的峨又擡起手腕看看,細細的手腕有些發紅,表沒有了。

    那是父母親給她的十五歲生日禮物。

    峨想,要是娘再給一個,一定不能要。

    那樣才真是自己捐的。

    她把日曆推開,把一個精緻的方形小鬧鐘拉到面前,準備以後與它為伴。

     “大小姐,醒了嗎?”因為上房隻有峨一人,趙媽臨時在走廊凸窗處搭床睡。

    孟家人從來起得早,她走進來自作主張拉開窗簾。

    “昨晚上太太打了幾次電話,不放心呀。

    下回還是跟着太太,别另外跑,又不是太平年月。

    ”這話她昨晚已經說了不止一遍。

     峨不答,把腳後的鵝黃綢夾被拉上來,翻身裝睡。

     趙媽又說:“時間倒是還早,再睡一會兒。

    什麼時辰開早點?我告訴柴師傅。

    ” “我不吃,什麼也不吃,不用開飯。

    ”峨索性用被蒙着頭。

     趙媽知道大小姐脾氣各色,不再多話,自去收拾房間。

     峨又回到昨天晚上。

    散場後,團契負責人特地叮囑大家結伴回家,注意安全。

    她和吳家馨、掌心雷還有明侖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