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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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覺得自己是個殘廢人,文的雖識幾個字,算不得知識分子,武的雖生長農村,可用鋤頭鎬把也不精通。

    我這樣的人每天是混日子罷了。

    如果抗日的大事上有用得着我的,我沒有什麼挂牽!”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他往裡間看一眼,“香閣嘛,三姑二姑會照應的。

    ” 弗之很感動。

    在這民族存亡的關頭,絕大部分中國人都會毀家纾難的。

    可是該怎樣把這樣的精神集結起來,他不知道。

    他沉默片刻,說:“明天我們要回學校去,這裡還要你多照料。

    ” “能在老太爺身邊,這是我的造化。

    ”貴堂說,随即站起叫出香閣。

    香閣一邊走,一邊答應明天教嵋用碎布做玩偶,随着貴堂告辭。

     一時碧初回來,已經打通電話,和弗之說過,進裡間看兩個孩子。

     “姐姐在家,沒事,音樂會照常舉行。

    ”碧初撫着小娃的頭,“明天娘和爹爹先回去,你們兩個先住在這兒。

    這兒不是很好玩嗎?” 城裡的世界豐富而新奇,兩個孩子平常總是住不夠的。

    這時一聽爹爹和娘要走,嵋立時把那彩色角子扔得遠遠的。

    她多麼想跟着回家。

     “娘,我們不能回去嗎?” “我也想回家!”小娃響應。

     “住幾天,看看時局變化,就來接你們。

    ” 弗之從外間走過來。

    “公公會講很多很多過去的事,玮玮會帶你們玩——” 他沒有說下去。

    四個人一時都覺得方壺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無論怎樣他們也不願離開的。

     “我們還能回去嗎?”嵋把被子拉到臉上,隻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應該可以。

    ”弗之隻能這樣回答。

     “很久嗎?” “不過幾天。

    睡吧。

    ”碧初安慰地說。

     兩個孩子沒有想到,需要那麼長的時間才能回去。

    那時他們已經長大,美好的童年永遠消逝,隻能變為記憶藏在心底。

    飛翔的螢火蟲則成為遙遠的夢,不複存在了。

     野葫蘆的心 親愛的孩子,我竟從沒有見過你們穿着寬大睡衣的樣兒,也從沒有給你們講過故事。

    現在可以講一個,雖然你們已經睡着了。

     我真願意和娘在一起,就這樣坐在床邊,守着你們天真的夢,心裡為你們默默念誦。

     這是大山裡的傳說,一個原始的,毫無現代色彩的傳說。

     故事開頭,照例是古時候。

    古時候,很遠的地方,有一個村莊。

    村莊邊上有一片野生的葫蘆地,好像從開天辟地,就生在那兒。

    春夏枝蔓纏繞,一片綠陰涼;秋來結很多金黃的葫蘆,高高低低懸挂着,像許多沒有點燃的小燈籠。

    全村人都喜愛這葫蘆。

    每有新生小兒,便去認一個,把小兒名字剪紙貼在上面。

    等葫蘆長成,把小頭切開,就成為一個天然的容器。

    認葫蘆成為這村莊的一個習俗,像洗三、過百歲、抓周一樣。

    每個小兒都有一個可愛的葫蘆,挂在床頭。

    女孩子的更有五彩絲線的網絡套着,裝着心愛的零碎兒。

     一年秋天,敵人打進山裡,究竟是什麼敵人,從沒有人說清過。

    這些人身披皮衣手持利器,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村人僥幸逃生,也淪入做苦工的境地。

    敵人到處搜刮,看見這一片金燦燦的葫蘆,不少葫蘆上有名字。

    知道原委後,登時哈哈大笑,把所有小兒集中,一刀一個全都殺了。

     然後摘下葫蘆,也要砍開來用。

    誰知一刀砍去,迸出火花,葫蘆紋絲不動。

    無論怎樣砍、切、砸、磨,連個裂紋也沒有。

    敵人發狠,架起火燒,隻見火光中一片金燦燦,金光比火光還亮。

    燒了一天一夜,仍是葫蘆原樣。

    敵人發慌,把它們扔進山溪,随水漂去。

     水流很急,葫蘆不時沉入水底,一會兒又浮上來。

    溪面一時布滿葫蘆,轉着圈,打着旋。

    據當時看見的人說,水上忽然響起一陣憤怒的哭聲,撼山震谷,隻覺得那漂在水中的,不是葫蘆,而是小兒的頭顱。

     葫蘆帶着哭聲漂遠了。

     來年野葫蘆地裡仍然枝蔓纏繞,一片綠陰涼。

    秋天,仍結了金黃的葫蘆,高高低低懸挂着,像許多沒有點燃的小燈籠。

     嵋皺起臉,像要哭。

    她是不是在想,每個葫蘆裡,裝着什麼樣的夢? 小娃伸伸腳。

    你們真像兩個小玩偶,不知戰争會怎樣扭亂命運的提線。

    我很不安,為你們該得到卻不可測的明天,為千千萬萬在戰火中燃燒的青春,為關系到我們祖國的一切。

     許多事讓人糊塗,但祖國這至高無上的詞,是明白貼在人心上的。

    很難形容它究竟包含什麼。

    它不是政府,不是制度,那都是可以更換的。

    它包括親人、故鄉,包括你們所依戀的方壺,我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學校,包括民族拼搏繁衍的曆史,美麗豐饒的土地,古老輝煌的文化和沸騰着的現在。

    它不可更換,不可替代。

    它令人哽咽,令人覺得流在自己心中的血是滾燙的。

     我其實是個懦弱的人,從不敢任性,總希望自己有益于家庭、社會,有益于他人,雖然我不一定做到。

    我永遠不能灑脫,所以十分敬佩那堅貞執著的秉性,如那些野葫蘆。

     夜,靜極了。

    傳來沉重的炮聲。

    娘走來說,不知明天會怎樣。

     親愛的孩子,明天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