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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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侖大學的師生員工一批批陸續離開了,昆明街上逐漸顯得冷清,人少多了,有些小茶館、小飯鋪也關門了。

    公共汽車比前幾年正規得多,乘坐的人卻不多。

    夜裡吆喝糯米稀飯的聲音也稀疏了,每一聲都仿佛拉得特别長。

     搬運儀器和書籍是煩難的工作。

    整理、分類、裝箱,有關人員夜以繼日,辛苦異常,心情卻是興奮的、快活的,和從北平逃難來時的惶恐、壓抑大不相同。

     學生和教職員工中的年輕人大多走陸路。

    校長和一部分教授的路線是飛往重慶,再由重慶直接飛赴北平。

    也有人走公路到重慶,再從重慶走水路。

    回去的路多種多樣,歸心似箭則是人同此心。

     大學領導方面做出決定,華驗中學将不随大學搬遷,它要留在昆明,作為教育的種子,生根開花。

     離開昆明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各家都在收拾衣物,準備踏上歸程。

    經過八年的艱苦生活,幾乎家家都是家徒四壁,不過破鍋破竈總是有的。

    于是在文林街一帶街邊出現了許多地攤,離昆的人們在那裡賣不能帶走的東西。

     地攤中最顯眼的一個屬于金士珍。

    除了舊衣物外,炭爐子、舊鍋碗、腿腳不全的桌椅,連同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她認為是有神力的,都整齊地排列着。

    一天中有大半天,她都在這裡看守。

    之薇怕她累,有時也來看一會兒。

     之薇看守時,從不争價錢,買的人給多少是多少,一角兩角、五分八分迅速成交。

    金士珍則會為幾件之薇小時的衣服和人争得面紅耳赤,這些衣服是這些家當中最完好的,她省吃儉用為之薇買下的,有的隻穿過幾次,一不留神就穿不下了。

    現在要當破爛賣掉,她心裡真舍不得。

    她舍不得的不隻是這幾件衣服,還有那一段艱辛的歲月。

     李漣和之薇都認為,那些大小石塊可以扔掉,可是它們居然都賣出了,也許是神佛保佑。

     李家旁邊的一個地攤,屬于老魏。

    老魏是文研所的圖書管理員,原在學校大圖書館工作,來昆明後調到文研所,是資深管理員了。

    他對各種文獻書籍都很熟悉,教授們要找什麼書,他都能手到擒來。

    他為人素來熱心,樂于助人,還曾幫嵋查過周瑜傳記,一直暗自贊許孟家晚輩如此好學,豈知嵋查書是因對周瑜的傾倒,和好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圖書全部運走以後,他便來擺地攤。

    自己簡直沒有什麼可賣,都是替别人操持。

    地攤上擺着十幾家的東西,分成小堆,大都幾角錢一堆。

     一天,孟弗之從學校回家,走過這裡。

    正值夕陽西下,照着街旁低矮的民房,大都是兩層樓,木格窗向外支起,顯得十分古老。

    樓下一排擺着破舊什物的地攤,也都各有深藏的故事。

    老魏和金士珍等人各坐在小闆凳上,喜氣洋洋而面容憔悴,給景物平添了蒼涼之感。

     弗之忽然覺得,大家都像被風吹起的沙粒,落到這麼邊遠的地方。

    八年來,學校同仁艱苦備嘗,在疾風驟雨之中,堅持教書育人,盡了自己一份責任。

    我們的艱難,後人怎能體會!時間雖長,總算熬過去了,要回家了。

    他在心裡說。

     “孟先生。

    ”有人招呼,是晏不來。

    “我們打勝仗了,要回家了。

    這幾天我常想到範仲淹的邊塞詞,‘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将軍白發征夫淚。

    ’宋時守邊将士不能回家,我們比他們強。

    ” “他們也有勝利。

    ”弗之說,“‘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

    ’那勝利當然是不徹底的。

    ” “我們徹底嗎?”晏不來說。

     “我剛從學校來。

    ”弗之答非所問,“我想再看一看我們的學校,再看一看。

    學校裡人很少,大概都走了。

    ” 晏不來說:“一排排破舊的空房,裡面存着曆史。

    ” “還有房屋後面的藍天,天真大啊!”弗之說。

     他們看了看地攤,弗之略一舉手,自回家去。

    在夕陽中,他的背影拉得很長。

    現在,經過八年煎熬,南渡之人可以回去了,回北平去了。

     晏不來看着滿眼蒼涼。

    “老魏!”他喊了一聲,“我替你看一會兒?” 老魏笑道:“你弄不清哪些東西是哪家的。

    不要緊的,一會兒就完了。

    ” 旁邊的一家,是工學院教師的家屬,一位中年太太已将雜物處理完畢,正在收攤,高興地招呼晏不來:“我們後天走,你們哪天走?” “我要走公路。

    ”晏不來說,“大概下星期吧。

    ” 終于可以回去了,回北平去了。

     地攤三三兩兩,有的擺出,有的收去,不過持續了四五天,卻在昆明留下了長遠的記憶。

     碧初把破家當交托給柴發利。

    柴發利說物價漲得太快,回北平去也不見得寬裕,付了過多的錢。

    弗之特地為他寫了一幅字,寫的是杜甫的《阌鄉姜七少府設脍戲贈長歌》,詩雲: 姜侯設脍當嚴冬,昨日今日皆天風。

     河凍味漁不易得,鑿冰恐侵河伯宮。

     饔人受魚鲛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

     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蔥。

     落砧何曾白紙濕,放箸未覺金盤空。

     偏勸腹腴愧年少,軟炊香飯緣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