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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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

    三子玄烨,佟妃所生,岐嶷穎慧,克承宗祧。

    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

    特命内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鳌拜為輔政大臣。

    伊等皆勳舊重臣,朕以腹心寄托。

    其勉矢忠荩,保翊沖主,佐理政務,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 宣谕完畢,宣谕官鄭重地宣布:“奉皇太後懿旨,遺诏同哀诏一起,遣官頒行天下!” 聽谕時候,群臣匍匐,肅靜一片。

    宣谕一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放聲大哭。

    于是太和殿前,哭聲震天,和後宮那沸騰的哭聲相呼應,地動山搖,日星隐耀。

    誰能從這滿耳哭聲中細細分辨号啕者的心境?有人為禮節而哭,有人因知己感而哭,有人為今後日子擔憂而哭,也有人為松了一口氣而哭;至于大多數滿臣和王公親貴,大約是心裡滿意,興奮得不能不哭了。

     王熙冷汗如雨,裡外衣裳都濕透了。

    這顯然已不是他親手撰拟、由皇上欽定的那份遺诏了。

    皇上面谕的重要内容,他當時特别精心地一條條記住,在措詞上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現在,除了個别句子是他的手筆,其他的都已删除了。

    莫非皇上一去,朝政就要大改大變了?隻聽遺诏的口吻便可知道,日後輔政大臣将順從朝内宗親,為滿洲八旗張目了。

    那麼國事将如何?天下萬民将如何?……還有,他這個見到過皇上遺诏真本的人,又将如何?能不能善保頭顱?……趁着百官痛哭的機會,王熙也愁腸百轉,放聲哭泣了。

     受命的輔政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和鳌拜,滿臉悲恸,步履莊嚴地走上丹陛,向諸王貝勒等跪告說: “皇上遺诏命我四人輔佐沖主,但從來國家政務,都由宗室辦理,我等都是異姓臣子,何能擔此重任?願與諸王貝勒共任國政。

    ” 諸王貝勒紛紛辭謝,康親王傑書代衆人答道:“大行皇帝深知四大臣之忠誠才幹,委以國家重務,诏旨甚明,誰敢幹預!四大臣不必謙讓。

    請奏知皇太後,辭告皇天上帝和大行皇帝靈前,便可受事。

    ” 四大臣謙恭地領命,進太和殿奏告皇太後去了。

    不多時,皇太後命宣懿旨:“國家不可一日無君。

    諸王貝勒大臣及文武百官勿退,候新皇登極。

    ” 群臣于是暫時散開,各歸值房和天安門内的官署。

    沒有去處的,都在午門外露天席地而坐,靜候天明。

    四大臣已拟好誓詞,往大行皇帝殡宮前、往團城正大光明殿皇天上帝前設誓,并焚燒誓辭…… 正月初九來臨了。

    風日晴和,一掃昨夜陰霾。

    黎明時分,諸王貝勒、文武百官便身着朝服等候着。

    五鼓,銮儀使率官校到太和殿前陳設法駕鹵簿,千餘人組成的儀仗隊伍,從太和殿直排出天安門;樂部率和聲署陳設編鐘玉磬等大型樂器;儀制司郎中奉在京王公百官賀表進殿内,陳設在左楹表案上;内閣中書奉筆硯陳設在右楹案上。

    天亮了,鴻胪官引王公和一二品官入右翼門、引三品以下官員入左右掖門,東班由昭德門、西班由貞度門同進到太和殿前,各自按品級就位。

    禮部堂官二人往乾清門奏請禦殿。

    午門上的鐘鼓響了。

    巨大而洪亮的聲音震蕩着,向遠方傳送,宣布紫禁城的新皇帝即将登基了。

     因在國喪期,中和韶樂設而不作,肅靜中,禮部堂官二人及前引大臣十人為前導,領侍衛内大臣二人率豹尾班執槍侍衛十人、佩刀侍衛十人後扈,簇擁出一位身着小龍袍、頭戴緞台貂尾三重冠皇帽的小小皇帝。

    他從容地、莊嚴地邁着步子,小朝靴在龍袍下閃動着,走進太和殿,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他端坐龍椅之上,兩條腿半懸在空中,但他的表情十分嚴肅、鄭重,完全不像一個七歲的孩子。

     階下三鳴響鞭,午門鐘鼓再次鳴動。

    王公百官的朝賀開始了…… 皇三子玄烨即帝位。

    他就是康熙皇帝。

     五 “……先皇帝不以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鳌拜等為庸劣,遺诏寄托,保翊沖主。

    索尼等誓協忠誠,共生死,輔佐政務。

    不私親戚,不計怨仇,不聽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無義之富貴,不私往來諸王貝勒等府受其饋遺。

    不結黨羽,不受賄賂,惟以忠心仰報先皇帝大恩。

    若各為身謀,有違此誓,上天殛罰,奪算兇誅!” 四位輔政大臣率領着文武百官,在乾清宮大行皇帝靈柩前齊聲朗讀、共同發誓。

    殿内殿外跪滿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員。

    殿内素帷垂地,兩庑白布簾張,一陣陣徐緩、整齊的誓詞聲,使乾清宮越加肅穆、悲壯…… “臣等奉大行皇帝遺诏,務畢心一力,以輔沖主。

    自今以後,毋結黨,毋徇私,毋黩貨,毋陰排異己,以戕善類,毋偏執己見,以妨大公。

    ”……宣誓的聲音,響遍京師:内閣官員聚集武英殿,由大學士領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門,各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領誓;八旗勁旅、各旗聚集旗下帶甲官兵,在校場列隊,由統領領誓……随着哀诏發向全國,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樣的程序宣誓。

    各處誓詞一式三份,一份宣讀焚化于大行皇帝殡宮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讀于皇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藏禁中。

     這一切,是皇太後接受四輔臣誓詞時授意進行的。

     哀诏發往全國,官員必須在本衙門守制在喪二十七日,不許回歸私第,早晚哭臨九天。

    百日國喪中,禁挂紅、禁宴樂、禁喜慶,違者治罪。

    于是喪禮的銀色浪潮,從京師起,席卷了整個中國。

     正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的殡宮将移往景山壽皇殿。

    頭一天,就開始從東華門到景山陳設大駕鹵簿。

    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這條路邊尋到相識人家的,都想借地飽覽一番。

    但内城居民盡是八旗人家,漢人能夠攀識他們的極少,想要親眼一睹這空前盛況,幾乎沒有可能。

     柳同春卻獲得一個機會。

     董皇後病逝,帶來了百日國喪。

    柳同春和同行們一樣,失業了。

    十二月開禁,正逢除夕元旦,戲班生意十分紅火,班主還指望着元宵佳節大撈一把,不想又接着來了第二個國喪。

    同春是名角,平時尚有積蓄,不但自己度日,還能接濟幾個窮朋友。

    許多三四流角色隻得紛紛去打零工,以度過這艱難的第二個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愛昆曲的貝子爺,早就想把柳同春羅緻進他家戲班,柳同春多次都婉言辭謝了。

    此時,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裡點對曲本,報酬待遇從優,為日後請同春入貝子府戲班留下地步。

    同春百日内毫無進項,也想借此多拿幾個錢接濟同行,便應承了。

     貝子府在皇城内東華門外北池子,同春的住處是一座臨街的小樓,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觀看北池子的街景。

    正月二十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來告誡同春,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開臨街的窗戶,否則将被治罪。

    但他又悄悄告訴同春,可以從窗戶側面的一小塊玻璃那裡偷看,看的時候要關好門,不要被人發現。

    說實話,同春除了失業的苦惱之外,對皇家的兩次喪事是不關心的,皇帝、皇後和他這個漢家梨園子弟、卑賤的小百姓離得太遠了。

    可是看個熱鬧,他還蠻有興趣。

     “啪!啪!啪!”三聲帶着悠長尾音的響亮的炮仗聲,像在同春耳邊震動,把他猛然驚醒,一瞬間,他忘記了身在何處。

    茫然四顧,小小的房間還籠罩在蒙蒙曙色中,四堵白牆,一道門通向外間,從門簾的縫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邊的書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

    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聲巨響,不是炮仗,而是淨街的響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外屋跑,貼在那塊玻璃上向外瞧。

    天色陰晦,好像還在飄雪花,屋頂地面薄薄一層白。

    北池子整條街都已灑掃幹淨,寂無行人,隻有無數頂子上戴孝、身穿素服的官員站在路邊,一個挨一個,像一條白花花的長蛇陣,南不見頭,北不見尾。

    這想必是恭送梓宮的百官了。

    他們起身比同春更早,還要在寒風中立候。

    同春想,皇上的官兒也不是好當的! 又三聲鞭響,百官在路邊跪下了。

    浩浩蕩蕩的鹵簿隊伍過來了。

     開道二紅棍,黑漆描金,上粗下細,由身穿藍灰色布袍、頂子上紅纓全除的鹵簿校尉雙手擎着,兩人一列,過去了十幾對;然後是二紅棍,形狀同前,但如對半剖開一般。

    紅棍沒過完,府裡的管家悄悄來到,叫同春趕緊洗漱。

    他闩好了門,端把椅子和小幾放在玻璃小窗邊,把帶來的早點、熱茶放在幾上,招呼同春一道坐下,興緻勃勃地共進早點,共看熱鬧。

     開道棍後,武仗過來了:爛銀長槍十對,方天畫戟十對,戈十對,矛十對,蛇首錐十對,盡是鍍金朱色漆杆;跟着的,是金光閃閃的、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對。

    兩人從沒見過這麼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武器,哪裡還顧得上吃茶點! 又一對開道紅棍,後面如同鋪天蓋地,錦绮輝耀、五彩缤紛,節、幢、旛、旌、旗、麾各五對,分黃紅藍白黑五色;各種扇:圓形、方形、兜狀、雲頭狀、鳥翅狀,每式也分五色;各種傘:龍紋傘、蓮花傘、百花傘、圓傘、方傘,每式又各五色。

    最後一對黃羅曲柄傘,結束了這浩大的如雲似霞的隊伍。

     跟着過來了八十匹有辔無鞍的散馬,又接着二十多匹鞍辔俱全的禦馬。

    鞍、辔、镫一律鑲金嵌珠,華麗無比。

    鞍首雕龍銜着一顆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後三顆珍珠嵌成三花形狀,也有青豆大小。

    馬鞍上馱着枕頭,枕頭頂上也繡着口銜珍珠的金龍。

     兩個偷看的人互相比拟着珠粒的大小,驚歎不已。

    同春忍不住小聲說:“這雕鞍繡枕,哪一件都是無價之寶啊!” 管家說:“可不是,拿去大丢紙,太可惜了!” “大丢紙?什麼意思?” “焚化哇!就是燒掉!” “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噓,别說了!快看,駱駝!” 果然,幾十匹駱駝,繁纓垂貂,龐然巨物,每匹都馱着绫绮錦繡及賬房、用具什器;後面跟着背弓插箭的騎馬侍衛數十人,又有捧着禦用弓箭的侍衛數十人,牽獵犬禦馬的侍衛數十人。

    隻看看那禦用箭和禦用傘袋吧!箭用烏黑的鴉翎粘金制成,傘袋用的是黃色羅绮,凡是針繡縫縫處,都密密麻麻地貫穿着明珠。

    就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當民間多少百姓的口糧了!這些,加上後面侍衛手中所執的赤金壺、赤金瓶、金唾壺、金盥盆、金盤、金碗、金交椅等物,金光燦燦,奪人眼目。

    同春看得眼花缭亂,幾乎驚呆了。

     管家小聲說:“這些都是大行皇帝禦用過的,全都大丢紙!” 同春歎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 “大丢紙,就得大呀!”管家眉飛色舞,“前日聽小爺說,他随貝子爺進宮哭喪,親眼見到了宮裡的小丢紙……” “還有小丢紙?” “頭七一過,就要在宮門外焚燒大行皇帝用過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

    你不知道,那乾清宮門外設了兩間大棚,東佛西道,豎起幡竿,晝夜念經做法事。

    小丢紙就丢在兩棚之間,佛祖、道祖知道了,就會保佑大行皇帝。

    小爺說,連皇太後都親臨乾清門,說是穿着黑衣袍,扶着石欄杆,哭得要昏過去的樣子,宮女太監跟着一塊兒哭,百官跪在兩邊兒哭,遠遠聽着,後宮裡更是哭聲震天……焚燒寶器的時候,說那火焰都是五色的,聲音像爆豆兒似的。

    那珍珠是着一顆爆一聲兒,爆了不曉得多少萬聲兒啦!小丢紙都這樣,大丢紙還不……” “來了!”同春打斷管事,叫他快看。

    銀山雪浪也似的隊伍,排山倒海地湧了過來,送過一片震天動地的哭聲。

    道邊跪迎的百官們放聲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

    白花花的人群,簇擁着黃幔軟金簾、鋪着紫貂大座褥的靈輿,後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宮,用朱紅錦袱嚴密遮蓋着,像緩緩移動的紅樓。

    梓宮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宮後面是乘馬執绋、白衣孝帽、哭聲不停的諸王、貝勒、貝子、公和滿、漢大臣。

    梓宮後面還有一個較小的靈輿,随着一個較小的棺柩,用紫花緞袱遮蓋着。

     “後面那棺材是誰?”同春奇怪地問。

     “喲,你還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駕崩,她跟着就從死了。

    朝廷賜号貞妃。

    她是董皇後的妹妹呀!……” “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 “這可不清楚……他們既能穿黑,大約是養在太後宮中的王貝勒子弟吧!哦,你看,皇太後!” 六十四名宮監,擡着一副素幔步辇過來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宮女們簇擁着。

    在周圍素白之中,皇太後穿一身黑緞喪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慘白,目光凝滞,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高貴而孤寂的石像。

    後面還有五輛素車,六七輛青幔車,那顯然是後宮的皇後妃嫔和阿哥們了。

     公主、福晉、命婦們的車轎洪流般湧過來後,哭聲變得尖厲而嘈雜,填滿了北池子整整一條街。

    道邊百官哪敢仰視,還不如樓上偷看的兩名下人來得自由。

    由于職務上的關系,管家對京師這些宗親貴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春賣弄着:“……瞧見那輛頂上有翟鳥的車嗎?那是建甯長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吳額驸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親妹子……街東邊那輛車瞧見了嗎?那是承澤親王福晉的,論起來,還是大行皇帝的親嫂子呢……瞧這邊這副輿,上面帶八寶蓮蓋的,喏,就在眼皮底下,是安王福晉的……哎呀!你幹什麼?你瘋啦!”管家驚呼着,攔腰抱住了面帶瘋狂、要動手開窗的同春,用力一絆,同春跌坐在樓闆上,“你不想要腦袋,我還要活呢!” 同春愣了愣,蓦地躍起,再湊到玻璃小窗邊。

     沒有錯,是她,就是她!随侍着那輛八寶蓮蓋輿的素衣丫頭,就是夢姑! 千辛萬苦,千回百轉,千尋萬覓,終于見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開窗又不準開,難道就眼看着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亂響,起身就要下樓。

    管家一把扯住:“到哪裡去?你不知道闖禁要殺頭?” 同春站住,牙齒咬得格格響。

     管家緩和了口氣:“你見到什麼人啦?這麼風風火火的,不怕出亂子?” 同春簡直不用現編,話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剛才見她在那八寶蓮蓋輿旁邊走着!” “那她是在安王府當差了。

    你去安王府打聽就是了。

    ” “不行,我得見見她。

    萬一看錯了人呢?” “倒也是。

    這樣吧,大丢紙過後,隊伍就要散了。

    安王府的車仗還得從這兒過,你看準了,上去問一問。

    ” 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貴族福晉命婦們的車仗已經過完,道邊百官也紛紛起立,準備跟大隊同往景山。

    沒有别的辦法了,同春隻好點點頭。

     上午過去了。

    正午時分,陽光露出了雲縫。

    皇城内仍舊九衢寂然,一片凄清。

    末正時分,景山那邊遙遙傳出長号嗚咽和說不清是鼓聲還是炮聲的沉悶震響。

    半個時辰之後,旌旗侍衛、香車寶馬,如八月十八的大潮,從北池子奔湧而過,刹那間填街塞巷。

    早早等候在路邊的柳同春,被這不可遏止的滾滾潮流沖得七歪八倒,為了站住腳,他不得不緊緊貼着牆根。

    他急切地尋找着,恨不得長出四隻耳朵八隻眼睛,可是眼前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閃花了,喧嚣的車聲、馬聲、吆喝叱罵聲,把他的耳鼓震得發木了。

    夢姑,你真是沙灘上的一粒石子,大海裡的一根針,到哪裡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寶蓮蓋輿的主人家去! 夢姑,等着吧,我就要來救你了! 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從景山回府時,心緒非常惡劣,一路悶悶不樂地坐在轎裡,想打瞌睡卻毫無睡意。

     四位輔政大臣已經很快地開始施政了。

     在辦理大行皇帝喪禮的間隙,他們抓緊時機,以新君名義發了第一道聖旨,曉谕諸王貝勒、文武大臣,說是朝廷将“詳考太祖、太宗成憲,勒為典章”,并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诏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張”的話,表示“今當率祖制,複舊章,以副先帝遺意”。

     傅以漸和許多漢大臣,仿佛臨秋的草木,已經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将有一番變更。

    他曾迫不及待地把這些新情況告訴夫人,素雲半晌不語,後來問他:“你以為朝廷變更大不大?” 傅以漸搖搖頭:“皇上屍骨未寒,他們要是大變,不怕天下人之口嗎?” 素雲半笑不笑地說:“未必吧?他們已忍了多年了。

    我看,你不妨料它變更得大而又快!” 果真應了素雲的話。

    輔臣發出的第二道谕旨,便是三撤四複:撤十三衙門,撤内閣、翰林院,撤太常、光祿、鴻胪諸寺;複内三院,複理藩院,添六科滿洲官各一員,添五城滿禦史各一員。

    總之,凡是從明朝引用來的政體制度都在被裁被罷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複。

     傅以漸一班漢大臣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和素雲又有了這樣一番對話: 素雲說:“這一下,議政王大臣們興高采烈了吧?” 傅以漸勉強說:“你也不好這麼講。

    比方撤十三衙門、驅逐内官,總是一項善政吧?前明宦官亂政,為害之烈聳人聽聞。

    這一下去了後患。

    聽說逐出的太監有四千多人呢!” 素雲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樁正事,那還是因為十三衙門仿了明制。

    好戲還在後頭呢……你們漢臣就不想想後路?” 傅以漸苦笑道:“怎麼好這樣說話呢?先皇對我信賴始終,他們總不至于把我一腳踢開吧!” 素雲沒說話,隻似笑似歎地望着他,但目光裡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讀出來:“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雲到底沒把這話說出來,卻關心地撫着丈夫的肩頭,道:“你去秋咯血,扶病理事。

    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

    ” 傅以漸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隻好憂郁地望着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内閣又奉到第三道谕旨,涉及兩件事情,把大學士們都驚住了:一是以簡親王濟度嗣子德塞襲爵;一是重新嚴申逃人法,恢複舊制,窩逃者斬首籍沒,并連坐四鄰和鄉裡長。

     簡親王德塞襲爵,表示着從濟爾哈朗到濟度一班人的勝利。

    而重新嚴申逃人法,更将使天下震悚,難保不因此發生新的動亂。

     傅以漸心頭非常沉重,當他把這些情況告知素雲時,她竟沉了臉不出聲,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

    今天在景山壽皇殿,面對大行皇帝的靈柩,傅以漸思緒萬千,淚如泉湧。

    皇上去世才半個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諸東流了…… 轎停了,從人打開轎簾,傅以漸步履緩慢地走進大門、二門、穿堂和内門,卻不見素雲像往常一樣出來迎接。

    他按慣例在花廳裡喝着茶,歇了片刻,心頭煩悶,便站了起來,背着手在屋裡踱步。

    他猛然在北牆邊停下,因為那裡懸着的畫卷換了一軸新的,十分觸眼。

    畫上是大筆濡染的張果老,笑眯眯地倒騎着黑毛驢。

    一筆漂亮的草書,在旁邊題了一首五言絕句: 世間多少人,誰似這老漢? 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

     傅以漸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着這二十個字的滋味。

    “凡事回頭看”?……我若回頭,看到的是什麼?皇上寵信,為政精明,雖然居官謹慎,但以漢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滿官親貴猜忌?……傅以漸想着,心裡“撲通撲通”直跳。

    這必定是素雲有意懸挂的,她是在勸我急流勇退。

    但是,退了以後又怎麼辦?不管怎麼說,拜大學士、居相位,烜赫榮耀,他哪能一點不留戀呢?他要去找素雲! 出了花廳,沿寬廊走到寝室前的小書房,那是他消閑、讀書、作畫的小方軒,進寝室非過此不可。

    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鋪開一幅白紙,上面墨迹猶新,用非常規整的大篆,寫了這麼一段俚俗小詩: 别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

     回頭隻一看,又有挑腳漢。

     傅以漸出神地看着,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的見識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過,真的就到了這種地步了?還不至于吧?他以手撫胸,慢慢地沉思着走進卧室,以為素雲會在這裡等他。

    但他沒有看見人影,隻有兩個丫頭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漸問。

     “夫人到廚下為老爺準備晚膳去了。

    ” “哦。

    ”傅以漸在烏木雕花太師椅上坐下,一擡頭,又一幅新換上的畫映入眼簾。

    那是一幅工筆山水人物畫,桃花楊柳,山溪河塘,遠村近郭,半晴半陰。

    幾處牧牛村童或嬉戲水邊,或鬥牛柳下,或騎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畫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題詩: 牧子騎牛去若飛,免教風雨濕蓑衣。

     回頭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歸。

     傅以漸拈須大笑,自言自語地說:“賢哉夫人!智哉夫人!……來,備紙筆!” 兩個丫頭連忙鋪紙溶墨,傅以漸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筆。

    此時,素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終于提筆了!” 傅以漸回頭笑道:“夫人,你真可謂女陸賈、雌隋何,使我茅塞頓開。

    喏,我這就修本,挂冠告退。

    ” “我看你還難以下筆吧?懇請告退的理由呢?” 傅以漸笑道:“我正為此有幾分躊躇。

    ” 素雲笑道:“忘了你的咯血症了?” “哦,哈哈哈哈!”傅以漸大笑,“承見教,承見教!” 慈甯宮中,一片甯靜。

    由于正值大行皇帝喪期,處處仍彌漫着悲痛的氣氛。

    又因為莊太後連日哀傷勞累、病倒床上,所以悲痛中又潛伏着新的不安:要是這個時候太後再有什麼意外,天下非大亂不可!宮女太監都小心翼翼地踮着腳走路,壓着聲音說話,生怕驚擾了皇太後。

     寝宮裡,太後安卧床上,似乎還在睡着。

    蘇麻喇姑坐在床前做着針線。

    南窗下炕桌邊,玄烨在專心看書,兩個金絲熏爐燒得正旺,龍涎香悄悄地向四周彌漫。

    寝宮裡非常靜,隻聽得西洋鐘的“滴答”和玄烨間或翻書頁的聲音。

     一雙小小的腳邁進寝宮的門檻,随後一雙胖胖的小手撥開門簾,露出冰月那張圓圓的蘋果似的小臉,一雙黑瑩瑩的大眼睛眨動着,輕手輕腳地跑到莊太後榻前。

    蘇麻喇姑向她連連擺手,示意她不要驚醒皇阿奶,随後抱起她,在她紅噴噴的腮上親了一下,送到玄烨炕桌的另一邊,小聲說:“好好玩,不要出聲。

    ” 玄烨蠻像個哥哥的樣子,又做手勢又努嘴又眨眼,告訴她别驚醒皇阿奶。

    冰月沖着哥哥扮了個鬼臉,兩個孩子都抿着嘴笑了。

    自從董皇後去世,冰月移養慈甯宮以來,受到所有哥哥姐姐的寵愛。

    皇三哥對她最好,她也和皇三哥最能玩到一塊兒。

     冰月立刻拿起玄烨的筆,跪在炕桌邊用玄烨的禦用紙墨臨帖。

    這裡不會有人指責她“僭越”,身為皇帝的玄烨還非常熱心地在旁邊指導。

    一個“鳳”字,冰月總寫不好,玄烨急得奪過筆,連寫了三個給她示範。

    她開始不高興地嘟起了嘴,玄烨攥着她的小手寫了一個,她又笑了。

     太後在床上翻了個身,慢慢問道:“蘇麻喇姑,有什麼要緊奏章送來嗎?” 這邊冰月撂下筆跳下炕,揚着雙手直奔過去,喊道:“皇阿奶!皇阿奶!”她上去摟住太後的脖子,把小臉貼在太後的腮上:“你病好了吧?準好了!皇阿奶得什麼病都會好的!” 莊太後心裡一陣輕快,親親小冰月,說:“哎呀,真香!冰月最親皇阿奶,是不是?” 玄烨在這邊不高興地搭茬兒說:“皇阿奶,還有我呢?” 太後笑了,說:“都親,都親!……虧得皇阿奶在草原上長大,要不然,這回可真活不成了……好啦,冰月放開手,讓我起來。

    ” 冰月蹙起小眉毛,搖搖頭:“我不!皇阿奶不許死!皇阿奶死了,冰月怎麼辦,沒人管啦!” 太後心頭一軟,笑道:“好,好!皇阿奶不死,不死!……” 冰月這才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

    蘇麻喇姑服侍太後穿上皮袍,靠床坐好,一面為她梳理頭發,一面說:“輔臣拟的幾項谕旨已經發下,是用皇上聖谕發的……” 太後聽着,沒有作聲。

    那幾項谕旨不能不發。

    面對眼前大局,她隻能以輔政大臣的政見、措施,來平息前幾年福臨的過分行動造成的積怨。

    貞妃的殉葬,也平息了後宮多年的憤慨。

    皇帝歸天沒有引起動亂,内外平靜,她很滿意。

     “方才有兩件要緊折子,一件是吏部的,說江南一個叫周南的秀才,千裡迢迢,專程趕來京師,上書請太後垂簾聽政……” “哦?……太後垂簾聽政,我朝向無此例呀!……國家政務繁雜,我已力不從心,還是專心撫育教訓為好。

    平心而論,要不是為了這沖齡天子,我何必再留人世!……”太後說着,眼眶竟紅了,聲音也嗚咽了。

    蘇麻喇姑連忙勸解道: “太後千萬珍重,不必再傷心了。

    總是佛爺的意思,誰也違拗不得的……” 莊太後看了看這位從幼年就一直相伴的貼身女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撫摸着梳得很光潔的鬓角,慢慢站起身,問:“還有一件呢?” 蘇麻喇姑心事重重地說:“是一道密折,平西王吳三桂奔喪。

    ” 莊太後一怔,又慢慢坐下。

    當她們談起國事時,冰月已懂事地跑回玄烨身邊。

    兩個孩子聽着蘇麻喇姑和皇阿奶說話的口氣,都感到那是一件大事。

     雲貴收複之後,朝廷定下三藩兵制,三藩中實力最強的平西王吳三桂,朝廷委以鎮守重任,就在雲南駐紮下來。

    其間,順治十七年,戶部和兵部鑒于雲南省俸饷年需九百餘萬兩,加上粵、閩兩藩,共二千餘萬,天下财賦,大半耗于三藩,建議召還滿兵,撤裁綠營兵五分之二。

    吳三桂聞信,于當年四月上奏,說是邊疆未靖,兵力難減,請求帶兵入緬甸滅絕南明。

    這本是強藩擁兵自固的老伎倆,但鞭長莫及,朝廷沒有辦法,反而加意籠絡吳三桂,擱下了撤兵之議。

    後來朝中多事,三藩的事反倒顧不上了。

     如今全國舉喪,吳三桂以奔喪名義來到京師,骨子裡究竟是什麼用意?對于這樣的強藩雄鎮,又正值朝廷遭逢大變故之際,不能不加意提防。

     太後沉思有頃,說:“呈那折子來!” 不多時,慈甯宮總管捧着折匣進來了,先跪安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玄烨即位,已經尊莊太後為太皇太後,所以太監們都改了稱呼。

    加上驅逐大批宦官,留下的人對老太後自然感恩戴德,态度格外恭敬。

     蘇麻喇姑接過折匣,打開後将折子呈給莊太後。

    她立即埋頭看了下去。

    折子上禀告說:吳三桂奔喪頗不一般,他是提兵遠道、絡繹啟行的,本人還在湖廣,他的前驅已到了畿南,人馬塞途,居民走匿,引起了各處的騷亂。

    請朝廷及早準備,以防不測。

     很明顯,這次吳三桂前來京師察看情勢,很怕朝廷借機把他留下,所以故弄了一番狡狯。

    那麼,要不要将計就計,把他扣在京師呢?……不妥,要是那樣,當下就會激出變亂,況且還有閩、粵兩藩呢?眼前隻有隐忍了。

     莊太後拿定主意,對蘇麻喇姑和總管說:“平西王及其部下,遠途勞累,人馬衆多,不必入城,以免引起誤會,驚擾百姓。

    但該王忠誠可嘉,命其在京城外搭棚設祭,成禮後便可歸去。

    ” “是。

    ”兩人連忙回答,看上去蘇麻喇姑是松了一大口氣。

     那邊兩個娃娃非常注意地聽着、看着。

    大人們的表情和對話,那憂慮重重的氣氛,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後慢慢坐回到長榻上,玄烨和冰月這才跑到她跟前。

    冰月在說短道長地為她解悶,而她卻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玄烨。

    她終于沉聲問道: “你登基已經二十多天了。

    你打算怎樣當這皇帝呢?” 聽了祖母的詢問,玄烨變得莊重了。

    他望着祖母憔悴的、滿是病容的臉,恭恭敬敬地說:“孫兒無他願,惟願天下平安,生民樂業,共享太平之福。

    ” 聽到這麼聰慧懂事的、不是一般孩子所想的孩子話,莊太後一陣心酸,摟住了玄烨,落淚道:“留給你的,可是一副重擔子啊。

    要是你不能自強不息,不肯深思得衆得國之道,那,這大清天下……” 她語音哽咽,說不下去了,默默地閉起了眼睛。

    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向高空飛升,升得很高很高,俯視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東南西北幾萬裡,處處設祭,處處飛幡,處處飄煙,處處哭聲,宣誓的聲浪在每個角落起伏。

    ……這廣大的華夏帝國的土地啊!你埋藏着多少憂患和悲痛,又潛伏着多少可怕的動亂!……人們的目光集中到京師,京師的目光又集中到紫禁城,而在冷冷清清的紫禁城裡,此刻,一個穿黑袍喪服的老祖母,摟着她的穿一身孝服的七歲小孫子,正在孤寂冷清地流着眼淚…… 1984年2月初稿 1985年1月修改稿 1986年8月三稿 [1]關羽尊稱。

     [2]即神武門。

     [3]盛骨灰的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