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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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手中捧了一隻鑲嵌着黃金掐絲龍鳳的玉匣。

    太後就着她的手打開匣蓋,翻出一張紙,一聲不響地遞給了嶽樂。

     嶽樂接過一看,就認出了皇上那蒼勁有力的字迹,題為“行癡和尚上聖母皇太後書”。

    才看了幾行,嶽樂的臉都發青了,不等看完,他已經雙膝跪倒在太後面前,身上如發寒熱病似的一陣陣顫抖,說:“太後明鑒,嶽樂若有此念,天打五雷轟!” 行癡和尚在上書中,除了告不孝之罪和表示斷絕紅塵之外,中心是要嶽樂主持國政,如果太後認可,他将禅位給嶽樂。

     莊太後笑道:“起來吧,不值得這樣。

    我要是疑心你,也不會給你看了。

    ” 嶽樂抹去脖子上流淌的冷汗,遲疑地說:“可是——,怎麼辦呢?皇上他什麼話也聽不進,誰也不肯見……” 莊太後斂起笑容,沉思道:“不到火候,急也無益。

    去年金陵危急就是這般模樣。

    越勸越不聽,越壓跳得越兇。

    但他畢竟不笨不傻,靜下心來自會明白的。

    ” 嶽樂心中仍不安定,說:“這一次不同以往。

    董皇後去了,皇上他傷心過度……” 太後長歎一聲:“唉,連你也不明白!他這樣,難道僅僅為的是烏雲珠嗎?……” 嶽樂一驚,迷迷茫茫的心裡忽然明亮了,一陣心酸、一陣心痛,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半天,太後抑住悲酸,重新平靜下來,說:“要江山還是要美人,況且是已死的美人?但凡醒悟,不難選擇。

    縱然他一時不悟,有内閣、六部和議政會議,國事還不至于因此停頓下來。

    我看要他省悟,恐怕解鈴還需系鈴人。

    ” “太後的意思是……” 太後笑了:“行癡和尚的師父玉林通琇即将來京,派得力大臣出京相迎吧!” 果然如皇太後所料,沒過幾天,十月十五日,國師玉林通琇到京,幾乎是下馬就直奔大内萬善殿;十月十六日,皇上回宮;十月十七日,像沒事人似的,皇上一早上朝,處理國事,心平氣和,神态自然、甯靜。

    确實,他從此不摘帽子,人人都知道他背後不拖辮子,但誰敢看一眼呢! 所有的人又松了一口氣,危機總算過去了。

     後來侍從太監禀告皇太後,玉林國師處理此事極為幹淨利落,勸皇上還俗也不過用了三五句話。

     玉林一進萬善殿,立刻命他的徒子徒孫們把溪森捆綁在石柱上,四周架起柴薪,因他竟敢替皇上落發,準備點火燒他。

    随後,玉林進了他的小徒弟行癡也即福臨的方丈室。

    兩人一見,光頭和尚與光頭皇帝相對,玉林縱然心事重重,也忍俊不禁了。

    而福臨呢?又是一場開懷大笑。

     福臨立即對玉林說:“朕思上古,惟釋迦如來舍王宮而成正覺,達摩舍國位而為禅祖。

    朕欲效法,師父以為如何?” 玉林搖頭,正色道:“若以世法論,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聖母之心,下以樂萬民之業。

    若以出世法論,皇上宜永做國王帝主,外以護持諸佛正法之輪,内住一切大權菩薩智所住處。

    ” 福臨默然沉思。

    殿外呼喊聲喧鬧一片,堆起的柴薪已經點着了火,溪森念佛聲蓋過了所有的嘈雜。

    福臨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忙道:“師父不要怪罪師兄,是朕命他淨發的。

    ” “怪不怪,無需細究。

    除非皇上蓄發,溪不能無罪。

    ” 煙火騰起,溪森已被裹在其中了。

    福臨無可奈何地笑道:“饒了師兄吧!朕靜聽師決就是。

    ” 溪森得救了。

    代價便是福臨蓄發還俗。

     以為危機過去的人,又高興得太早了。

    蓄發後的皇上像是換了個人。

    他對國家政事失去了興趣,再沒有從前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日理萬機的勁頭了。

    上奏本章堆積如山,他懶得批閱;大臣們求見,他也不高興翻膳牌。

    他整日不是看書便是參禅,此外便是打獵出巡。

    在宮内,他對皇太後恭順如舊,但對後妃們極其冷淡。

    隻有小董鄂妃,被他天天翻牌,召往養心殿,引起後妃的強烈忌恨。

    在朝廷内,他好像把對濟度的憤慨和對董皇後早逝的怨恨一古腦兒撒在滿洲親貴身上,對他們格外疏遠,也格外嚴厲。

    許多滿大臣都害怕皇上又要搞什麼新花樣,大有惶惶不可終日之感。

     他幾乎不再提起董皇後,也許随着歲月的流逝,他會漸漸把往事忘卻。

     可是,十二月初,玉林通琇歸山時,皇上賜給他禦筆親書唐詩一幅,筆墨淋漓,仿佛滴着淚珠: “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裡。

    ” ………… 四 按照慣例,各衙門臘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節後才開印。

    這二十來天的年節,京師自然熱鬧非凡,喜氣洋洋。

    元旦前後這幾天,爆竹聲徹夜不停,路上官轎、車馬、行人比平日擁擠百倍,百官朝賀,士民走訪親友、祭祖祀神。

    至于南城琉璃廠、前門一帶,更是百貨雲集,人山人海。

    滿街花燈、彩棚,鮮紅春聯,五彩門神,烘托着新衣新帽的遊人;賀喜聲、歡笑聲、叫賣聲,和着鑼鼓秧歌,一片沸騰。

    大有太平昌盛景象。

     順治立朝以後,物價一年比一年降低,漸趨平穩。

    白米,從初年的每石紋銀五兩,降到如今的每石一兩五錢。

    麥子,由每石二兩降到如今的一兩;每匹布由五錢降到二錢上下;鹽,由每斤一錢降到每斤一分;豬肉由每斤一錢二分降到每斤五分左右。

    物價穩則人心定,京師繁華也就不言而喻了。

    遇到歲首元旦佳節,無論官民,自然都要暢意一歡。

     過了初三,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府中來客才漸漸減少。

    初四這天,傅以漸夫婦本想謝客休息,卻又來了兩位興緻很高的客人。

    一位是龔鼎孳的夫人顧媚生,當然由素雲接到内室相待,說笑了一個時辰,便告辭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禮部尚書銜的王熙。

    王熙與傅以漸從前交往不多,自順治十五年改内三院為内閣、設立翰林院之後,兩人都因體制變革而高升,傅以漸拜殿閣大學士,王熙掌翰林院,并都得到了皇上的寵信,他們之間也就逐漸成了知交。

    他們在許多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并且談到過子女的婚姻之約。

     王熙去後,日已當頭,傅以漸沉思着慢慢走回寝處。

    一進中堂,意外地看到素雲已端坐窗前長幾之旁,面前羅列長卷、畫幅和畫冊,正在那裡優哉遊哉地玩賞。

    素雲見他進來,擡頭莞爾一笑,說:“什麼話說這麼長時間?怎麼不留他用餐?” “哪裡能如此草率!況且你有什麼拿手好菜留客?” “别的不說,隻我親手燒一道西湖醋魚、一道南味燒鵝,就叫他雙腳離不得傅宅。

    如何?”素雲笑着說。

     “好,不如犒勞了我吧!”傅以漸笑呵呵地說。

    素雲很久沒見到丈夫這麼愉快地笑了,心裡也很高興,親自為他斟了熱茶,端到他面前,道:“你像是很開心。

    王熙帶來什麼佳音?” “你這雙眼睛啊!真厲害!”傅以漸笑笑,放低了嗓音,“昨天皇上召王熙去養心殿,講論了一個多時辰。

    王熙很是鼓舞。

    他方才還在說,身為漢官,一介庸愚,竟荷蒙高厚之恩,任以腹心,雖生生世世竭盡犬馬,也不足以答萬一。

    ” “那是恩寵特重了。

    不知講論些什麼?” “這,他當然不敢說。

    但聽口氣,皇上似有振作之舉。

    ” “哦?你是在為此高興?” “可不是!皇上也真該振作了,一年多不專心理事……” “一年算什麼!前明的皇上,一個個幾十年藏在深宮,從不視朝,一個大臣也不認識……” “皇上畢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王豈可同日而語!隻禁朋黨、禁中官幹政兩件,就是有鑒于前朝亡國而施的善政,何況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親。

    也是近年多事,難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拾,一旦振作,自然見效。

    ” 素雲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書畫,說:“即使皇上奮發,你又能有什麼作為?你們内閣職責,不過是批本,批本無非援引舊例、照此辦理罷了。

    這份差使,即便讓一庸人去做,也可成為大學士,可惜了你這份才具。

    ……除非把六部移至内閣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于尚書省一般,那你這大學士才像是尚書令,稱得起名副其實的宰輔呢!……” 傅以漸笑着輕輕說:“王熙今天言談中,就有這番意思。

    細細揣摩他的話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講論的主要内容哩!” 素雲把目光從畫卷移向傅以漸:“那麼,議政王大臣能依嗎?六部滿尚書能依嗎?近日滿洲親貴憤懑之情溢于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 傅以漸的笑意凍結在唇上。

    他知道,親貴們早就不滿皇上違祖制近漢俗,近日又增加了寵妾和佞佛兩條罪名,指的當然是董皇後之喪和皇上削發修行。

    在他們看來,皇上失德不謂不大,所以他們的怨氣不能不深。

    他們的怨氣撒在安王頭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谒親友,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極少親友賀年,尴尬萬分…… “好了,我的大學士,别發愣了!”素雲笑吟吟地曼聲說,“你來看看這卷畫,我把它挂在書房好不好?” 傅以漸湊過去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卻走不開了。

    這是一幅描繪江南春色的山水圖。

    迷闬的煙水雲霭、妩媚輕柔的春風、丘壑間的隐隐翠微,竟似透過畫面向他撲來,使他不禁想到了“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想到了“春江水暖鴨先知”…… 門吏領着内閣一名筆帖式在門外求見。

    傅以漸連忙出見,筆帖式向大學士跪禀道:“禦前侍衛傳谕:皇上昨夜不豫,今日病情加重,大學士和九卿明晨齊集後左門問安。

    ” 傅以漸頓覺心頭發慌,但維持着表面的鎮靜莊重:“皇上是何病症?” “高熱不退,煩躁不安,尚無确診。

    ” “去吧!” 筆帖式走後,傅以漸忙回内室,把這消息告訴了素雲。

    當晚,夫妻倆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黎明,諸王公、内大臣、内閣、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門官員,齊集後左門請安。

    正處新正之際,但宮殿各門所懸的門神、對聯都已除去,彩燈彩飾也都收起。

    百官見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沒有起色。

    一名總管太監匆匆從宮裡出來,與幾名議政王大臣低頭耳語,神色很是倉皇。

    這一切成為無形壓力,使空氣十分沉重。

    跪在内閣序列中的傅以漸,隻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面孔又火辣辣地發燒,心裡很亂。

    他聽到某種響動,側臉看時,竟是欽天監監正湯若望跪在那裡發抖,蒼蒼白發白須白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發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漸代表百官朗聲跪奏:“今當臘盡春來,寒暖交替之時,聖躬違和,臣等微忱,恭請皇上避受風寒,靜養珍攝。

    一應本章盡送内閣拟票請旨,皇上請放寬心。

    願皇上早日痊愈,則國家萬民之大幸也。

    ” 跪着的百官同聲奏道:“願皇上早日痊愈!” 禦前侍衛對衆人說:“稍侍。

    ”他轉身要回養心殿轉奏,又有人顫抖着嗓子喊道:“請等一等!”那是湯若望。

    他流着淚請求禦前侍衛轉奏皇上,允許他這位老臣觐見萬歲。

     不多時,禦前侍衛轉來,向百官傳達了皇上的口谕:“朕偶感風寒,一二日内可望痊愈。

    爾等所奏,朕已具悉。

    部院各衙門啟奏本章,一并送内閣大學士處即可。

    ” 禦前侍衛又轉向白發蒼蒼的湯若望,傳達了皇上的答複:湯瑪法忠心耿耿,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體好轉時,一定召瑪法進見。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們惶惶不安地商議着。

    慈甯宮首領太監捧來了皇太後懿旨,谕令釋囚犯、減刑獄、免死罪;要求傳谕民間不許炒豆、點燈、潑水。

    此刻衆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這令人談虎色變的可怕的病症!皇上以二十餘歲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極啊!王公百官頓時心慌意亂,聚在那裡愁顔相對,誰也沒有辦法,誰也說不出話,陣陣寒風吹得人五髒六腑都冰涼冰涼的了。

    後左門,如同一座小金殿,雕梁畫棟、富麗莊重,聚集了數百名冠服整齊的國家大臣,此時卻像一個人也沒有似的寂靜。

     安親王最後說了一句:“久聚無益,散了吧!”人們這才各自出宮,竟也沒有一個人再說一句話。

     湯若望卻不肯離去,他要内監替他帶給皇上一本畫冊,并替他轉奏皇上:“陛下靈魂的永久福樂,現在已到了很危急的地步,我不能不為此着急。

    請陛下至少把這文本閱讀一遍,這是人類死後的情景和天國的永生啊!” 内監一向尊重這個老教士,答應替他轉奏。

    半個時辰後,内監回來了,告訴湯若望,萬歲爺讀了那文本,深深感歎了一番,并要他向湯若望傳達這樣的口谕:“朕知道湯瑪法是真心愛護朕的。

    但由于朕的許多罪惡,朕已沒有見上帝的資格。

    朕若能康複,或許願意信奉瑪法的天主。

    然時至今日,痘疹兇險,萬不容朕行此事了……” 湯若望老淚縱橫,唏噓不已,不住地用本國語言情不自禁地反複念叨着:“主啊,寬恕他吧!……” 然而,皇上還有話對他的瑪法說:“傳谕湯瑪法立即往慈甯宮叩見皇太後,有要事相商。

    ” 勞累和傷感都不能使年邁的傳教士卻步,他立即随着内監往慈甯宮去了。

     皇太後容色疲憊、憔悴,眼睛已經紅腫,坐在禦榻上以手撐額,輕聲啜泣。

    她的憂傷、恐懼,随着一聲又一聲的深深歎息透露出來。

    蘇麻喇姑一面自己抹淚,一面給她披上一件深藍色的貂皮披風。

    正殿裡過于空曠冷清,雖然生了好幾盆火,仍比寝宮冷得多。

     太監一報告說湯若望進宮,太後立刻抹去眼淚,坐直腰身,雙手靜靜放在膝上,一股英睿的氣度便從她身上驅走了愁容悲淚形成的老态。

    她恢複了平日的穩靜、從容,隻是常常閃現的溫和笑容卻完全消失了。

    她請湯若望坐下,宮女們獻上了奶茶。

     太後不等湯若望說通常的谒見詞,便開門見山地說:“瑪法,皇帝病笃,繼位的太子還未诏封。

    我督促皇帝,他卻提出一位堂兄。

    我與諸王商議,父子相承是正理,繼位者必須是皇子。

    皇帝想知道瑪法的見解。

    ” 湯若望心中澎湃着熱浪。

    這樣的大事竟來征求他的意見,足見福臨内心深處對他還保持着少年時代的依戀。

    一切嫌怨委屈霎時都消散了。

    他噙着熱淚,簡直沒有怎麼尋思,慨然道:“子繼父位、父子相承,是中國自古的大道,也是西國乃至天下的大道。

    太後所見甚明,應立皇子!” 莊太後點點頭,說:“皇六子三歲、皇七子兩歲、皇八子剛出生十三天,不足論了。

    皇五子順治十四年十一月生,今年四歲;皇二子順治十年七月生,今年八歲;皇三子順治十一年三月生,今年七歲。

    皇五子、皇二子的母親都是庶妃,皇三子的母親是景仁宮康妃。

    這孩子極聰明,好讀書,善弓馬……”莊太後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停了停,問:“瑪法你看,諸皇子中誰能當大任?” 湯若望當然聽得出太後的意向。

    如果太後所說确實,不帶偏愛,皇三子應是最合适的人選。

    但他不願意就這樣附議皇太後,自低身份。

    所以,思索片刻後,他說:“據我所知,諸位皇子中,惟有皇三子已經出過天花。

    如皇太後所說,他又聰明過人,勤于學習,那麼老臣以為,皇三子繼位比其他皇子繼位更有利于大清帝國的穩固。

    ” 在當前局面中,這難道不是一個最令人信服的、可以擊敗任何競争者的理由?湯若望舉足輕重的建議,促成了這一個了不起的決斷。

    隻是皇太後也罷、湯若望也罷,此時絕沒有料到,他們決斷要繼位的小皇子,将成為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裡,他使中國成為東方最強大的帝國,給災難深重的黎民百姓開辟了百年的和平與安定的局面。

     太後對湯若望的意見非常滿意,尊敬地站起身,命太監攙送湯瑪法出殿,并用肩輿将他一直送出紫禁城,又一次給這位德國傳教士以極高的禮遇。

     一樁重大的事情解決了,太後郁悶的心略略輕松了些。

    但是事情還多得很,還得她一樁一件地處理。

    她是太後,不是皇帝。

    但此時,她的決策和她的事情,比皇帝的更加重要和繁忙。

    虧得當年草原生活給她帶來極好的身體素質,不然,這樣兇猛的感情沖擊和紛至沓來的事務,她是絕對吃不消的。

     蘇麻喇姑趕緊給太後送上熱氣騰騰的鮮奶茶、奶皮子和幾樣精美的點心,并遞給她一個嵌翡翠紅瑪瑙的銀手爐。

    太後把手爐放在懷中,慢慢喝着奶茶、吃着點心,仍在默默地思考着什麼。

    等她吃罷茶點,蘇麻喇姑上前收拾了家什,讓宮女們端走,随後用滿語問:“太後,要召皇後來嗎?” 太後搖搖頭,輕輕地說:“傳董鄂妃。

    ” 蘇麻喇姑不敢擡頭看她,悄悄退下去傳太後旨意。

     董鄂妃來了。

    她越來越像她的姐姐,連表情和動作都有幾分相似。

    隻是眼睛沒有她姐姐那麼靈活聰慧,氣質上也像缺點什麼。

    不準确地形容,那便是少了董皇後的雍容大度,和那一團令人起敬的儒雅的書卷氣。

    她還年輕,才十八歲,剛剛進了妃位。

    向太後跪安後,她拭着淚眼低頭站立,心裡有幾分惶恐。

    皇太後鄭重其事地單獨召她到慈甯宮,這還是頭一次。

     “到養心殿去請安了?”太後問話很是平穩。

     “是。

    ” “你看,皇上的病可望痊愈嗎?” 董鄂妃嗚咽着:“妾妃恨不能以身代皇上受病……” 太後眼裡閃過一道強光,随後又收斂了,反問一句:“真的?” “隻要能為皇上添壽,妾妃情願折自己的壽數!” “哦……”太後略一沉吟,斷然問道,“如果皇帝眼下就歸天,你怎麼辦?” “我?”董鄂妃吃驚地瞪大眼睛望着太後,心頭怦怦亂跳。

     “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妃子?” “我……”董鄂妃低下頭,傷心地又吐了這麼一個字。

     “這不是已經招來東西六宮的許多忌恨了嗎?你如何能獨善其身,如何自保呢?……” 董鄂妃潸然淚下,雙膝一軟,跪倒了,直哭得渾身哆嗦。

     “這又為什麼?”太後蹙起眉頭,突然又一揚眉梢,“你是不是有孕了?” 董鄂妃連連搖頭,擡起美麗的、滿是淚水的臉,像一朵春雨中的梨花:“太後,妾妃就是到死也不能明白……都說皇上寵愛我,無非是天天召我到養心殿去,皇上讀書,叫我給他送茶;皇上寫字畫畫,叫我給他磨墨;皇上打坐參禅,叫我侍立一旁,說是佛邊天女。

    話不多說,笑容少見,更沒有……”董鄂妃縮住口,臉迅速地紅了,直紅到耳根。

     “怎麼?”太後驚異了,“你是說他不曾與你同床?” 董鄂妃頭更低,臉更紅,聲音更小:“每晚……都是在一張床上睡的……可他像是塊冰,任你費盡心力,也休想化開半分。

    ……他從不理睬我,倒頭便睡,直到天明……” “竟是這樣!”太後不勝驚駭,“有多久了?” “自姐姐仙逝以後,便是這樣……” 太後呆了半晌,極受震動。

    她的多情的兒子,竟又如此無情!他真不該投生在帝王家啊,多少煩惱,多少憂傷!……太後慢慢擡起手,說:“去吧。

    ”董鄂妃跪辭,捂着紅紅的臉兒,抹着一陣一陣的淚,退下了。

     莊太後了解兒子,相信這是真的。

    别人呢?東西六宮的妃嫔貴人們相信嗎?皇後相信嗎?…… 傍晚,養心殿傳出消息,說皇上病勢減輕,熱度漸退。

    宮裡一片歡喜。

    皇太後領了後妃們前往探視。

     福臨擁被靠坐在床頭,看上去衰弱、消瘦,膚色變得蒼白而透明,仿佛蒙了一層薄冰,烏黑的眼睛裡兩點冷冰冰的光卻非常穩定。

    他先向太後笑道:“額娘,兒子不孝,累你許多煩惱苦痛……” 太後強笑着坐在福臨床前,說:“年來多事,勞累也是常情。

    母子間何須說這樣的客氣話。

    ” 福臨笑了一下,說:“二十四年養育教誨之恩,容兒來世報答。

    萬求額娘恕兒今世不孝之罪,願來生仍與額娘成為母子,另開一番事業。

    ” 太後忍淚安慰道:“你眼看好了起來,還要這樣說話!” “好了起來。

    不錯,我是要好起來了。

    ”福臨看一眼床腳邊站立着的皇後和康妃,兩人便走到床前跪下,含淚道:“給皇上請安……” 福臨平靜地說:“日後,贊襄皇太後、輔佐幼主,便是你們的事了,望盡心盡力……” 康妃心如刀絞,突然撲上前去,緊緊抓住福臨的雙手摟在自己懷中,放聲痛哭。

    她的動作一下子撕掉了她曆來冷冰冰的外衣,把她自己也不全理解的真情猛然噴發出來。

    她悲痛欲絕地仰面望着福臨,淚如泉湧地喊着:“把我帶去吧,我不願離開你!哪怕你不理我,不愛我,打我,殺我!……我情願!死也情願!……”她哭得從頭到腳劇烈地戰抖着,她那烈火般熾熱的真情的吐露,使在場的人都掉淚了。

     面對這個熱烈的、幾乎不認識的康妃,福臨無限感慨,歎道:“你不能去。

    皇三子即将繼位!……” “啊!”聽到皇上親口宣布,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歎。

    皇太後是由于欣慰,皇後是因為在意料之中,妃嫔們覺得心裡踏實了,康妃卻是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哭得更兇,幾乎喘不過氣來。

     福臨小心地從康妃手中抽出右手來握住皇後的手,望着她們兩人說:“不要哭,不要哭了……朕對不起你們。

    但這不能怪朕,朕的本心原不想傷害你們,隻是無法違拗自己的本性罷了……但願你們來生再不要投胎富貴人家,去嘗一嘗人間的情愛吧!……小珠兒,小珠兒呢?” 自從姐姐去世,再沒有聽到這樣親切稱呼的董鄂妃,連忙從衆人背後走了過來。

    福臨想放開康妃的手,但康妃緊緊握住,隻管把臉貼在上面哭泣。

    福臨便又抽出右手來握住了董鄂妃的小手,靜靜地笑道:“半年多了,你枉擔了虛名,也虧你一聲不響,默默忍受。

    你和你姐姐長得太像,心地也一般無二,世間、宮中怕是都容你不得的。

    與其日後受百般苦痛,不如跟我一起去吧。

    我們一起去見她。

    ” 董鄂妃這時反倒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皇上,神色堅定,連連點頭。

     福臨的目光越過皇太後,越過面前粉白黛綠的後妃們,環視着床頭幾上堆積着的許多圖書、畫卷,長歎一聲,說:“朕将去矣!獨念茫茫泉路,能讀書否?悠悠來生,解讀書否?……”隻在此刻,他眼睛裡的冰仿佛消溶了一點,沁出了兩滴冷淚。

    但他很快抹去,仍用冷靜的聲調說: “皇額娘,朕已想好皇三子的名字,就叫玄烨。

    ” 次日,正月初六。

    三鼓剛過,王熙已急急忙忙奉召來到養心殿,此時的福臨渾身滾燙,臉龐猩紅,但神志還很清楚。

    他躺在禦榻上,用微弱的聲音對跪在榻前的王熙說:“朕患痘症,勢将不起。

    你可詳聽朕言,速撰诏書,就在榻前書寫。

    ” 王熙恭聽着,隻覺得五内崩摧,淚不能止,奏對竟不能成語,一片含糊,到最後,泣不成聲了。

     福臨歎道:“朕平日待你如何優厚,訓誡如何詳切。

    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數。

    君臣遇合,緣盡則離,不必如此悲痛。

    況且已是何時,安可遷延從事?” 王熙勉強拭淚吞聲,聽皇上口述,就禦榻前寫成诏書首段。

    他見皇上說話困難,便奏道:“如此撰诏,臣恐聖體過勞。

    容臣奉過皇上面谕,詳細拟就,進呈禦覽。

    ” 福臨點頭同意,把诏書大意講了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門下西圍屏内撰拟去了。

    他寫好一段,便送往養心殿,先後三次進覽,撰寫完畢後,日已漸落西山。

    禦前侍衛告知王熙,所撰诏書已蒙皇上欽定,皇上命學士麻吉勒、賈蔔嘉二人捧诏奏知皇太後,然後将宣示王貝勒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跄着出宮去了。

    暮色漸合,輝煌的殿阙宮門在最後的一道陽光中,閃着凄涼的光澤。

    環顧大内,竟沒有一點聲響。

    王熙心中悲怆無名,隻覺那一陣陣北風,比三九寒冬時還要刺骨! 王熙撰拟的遺诏,此時就放在慈甯宮莊太後的桌案上,她已經看過四遍了。

     就這樣發布嗎? 不!那怎麼行!福臨的固執心腸,在遺诏裡也不減分毫。

    “滿漢一體”的話,現在怎麼能寫在遺诏上?把六部放在内閣之下,撤議政王大臣會議之制等等,這會造成什麼後果,激起什麼樣的反抗啊! 莊太後繞着桌案大步地踱來踱去,兩道烏黑的眉毛幾乎扭結在一起了。

    但她心裡并不亂。

    她現在要做的,不僅是分辨是非,更要緊的是權衡輕重。

     從内心深處說,莊太後是站在兒子一邊的。

    兒子所做的集權的努力,兒子學漢文、用漢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永固、社稷長存,都是有遠見的舉措。

    但是他太沉迷了!不分青紅皂白,全盤漢化,前明是怎麼滅亡的?而且他推行得這麼專斷、這麼倉促,怎能不激起滿洲親貴的憤慨! 如今的情勢,漢族新服,滿洲方張。

    掌國柄者所懼怕的,在滿不在漢,怎麼能夠逆時勢而為之? 至于要安親王輔政,那就連提都不能提了!不記得多爾衮輔政、濟爾哈朗輔政留下的遺痛嗎? 不!遺诏決不能這樣發布出去。

     可是,這是自己惟一的愛子的臨終願望啊!……莊太後一陣心酸,跌坐在禦榻上,雙手蒙住了臉。

    福臨幼年的面容姿态,福臨短短一生遭受的無數痛苦,一時都從眼前閃過。

    他的歡樂,他的苦惱,他的暴戾,他的雄心,哪一樁不是她這母親的延續,哪一件不緊緊連着她的心?做母親的,怎麼能不盡最大力量滿足兒子的臨終囑托啊!白發人送黑發人,世上還有比這更使人心碎的事情嗎?……淚水,像溪水似的,從她指縫間流了下來…… 然而,真的要把遺诏公諸王公大臣,會是什麼後果?莊太後腦海裡出現了福臨登基前,八旗之間為擁立皇帝而發生的那場劍拔弩張、幾乎流血的争鬥;出現了簡親王濟度那威嚴固執的表情;出現了許許多多親貴和八旗将領憤懑、疑慮的目光。

    是啊,國家初定,邊疆的戰塵剛剛消散,剛剛馴服的漢人中,還有許多不馴服的危險的眼睛,有南方的士族;有力量日益膨脹的吳三桂、尚可喜、耿繼茂;還有遠踞海島,但時時威脅着大清的鄭成功……這一切靠什麼力量去穩定?隻有滿洲八旗啊!…… 不能因母子私情而亂國家大事!不能以個人好惡迷惑了對天下大局、朝野時勢的判斷!莊太後想到了丈夫的雄心,想到了自己的責任,終于站起身,用涼水洗了臉,擦幹淨臉上身上的淚漬,又換了一套寶藍色的繡袍,緩緩地邁着堅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前。

     她推開王熙撰拟、經福臨欽定的遺诏,另外鋪下宣紙,沉思片刻,伸出手,毅然提起了筆。

     正月初八,各衙門提前開印。

    官員們黎明時分就應盥洗完畢,穿上朝服入署辦公。

    但他們消息靈通的長随回來禀告:天安門啟而複閉,隻傳大學士、九卿及禮部官員入朝,進門就摘帽纓,其餘官員各散回家。

     本朝制度,有了大喪官員才摘帽纓。

    皇上雖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于有此大變嗎?職小位卑的官員們不知底細,心内惴惴不安,不免出門探聽,遇到熟人,便互相訊問,但誰也沒有确實消息。

    眼看着内外城門盡閉,八旗兵卒一隊隊戒嚴巡邏,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駭,他們又都趕緊縮回家中等候。

     等到申正,太陽垂下西天,大内傳旨下來,召所有官員攜帶朝服入朝,先往戶部領取素帛,然後在太和殿西閣門前集中等候。

    皇上駕崩的消息已經傳遍,皇三子繼位的傳說也被确認,百官有了新君,心緒才比較安定了。

     二更時分,皇太後親禦太和殿,王公親貴、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時的禮節和位置,跪聽宣讀遺诏。

    當時凄風飒飒,陰雲欲凍,氣氛極為幽慘,不少人竟情不自禁地嗚咽失聲了。

    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谕官員在大聲宣讀,陣陣北風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個人的耳邊: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茲矣。

    自親政從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于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緻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惟聖母皇太後慈育是依,隆恩罔極,高厚莫酬,朝夕趨承,冀盡孝養。

    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 皇上的遺诏,便用這樣沉重的口氣,列數了自己的十四項大罪,其中最使人震動的除了第一項外,還有: 自責于諸王貝勒情誼睽隔、友愛之道未周; 自責不信任滿洲諸臣,反而委任漢官; 自責于端敬皇後喪禮諸事太過、逾濫不經,不能以禮止情; 自責委任使用宦官,緻使營私作弊,等等。

     讀罷十四項大罪,宣谕官員聲音有些嘶啞,喘了口氣,宣谕遺诏的最後部分: “太祖、太宗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