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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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看看皇上,母子倆相視而笑。

     傳宣太監到隆宗門一喚,三鼎甲和二甲第一、二名,三甲第一名,六位新進士畢恭畢敬、亦步亦趨地随着召引太監魚貫而行。

    熊賜履慢慢走着,至今還神思恍惚,如在夢中。

     昨天晚上,管家備了車轎送他出宅。

    天色漆黑,分不清東南西北,也認不得沿途道路。

    仿佛有人攔阻盤問,管家不知怎麼應付的,每次都順利通過了。

    在一排帶長廊的高屋前,管家請他下車,領他進入其中的一間,囑咐他在此靜候,不要跟任何人說話,明天主人将親來緻謝,臨走又留下一包衣物,要他明日穿戴。

     屋内還有數人,都已倚牆靠桌地睡着了。

    屋裡整潔清靜,不像是不正經的地方,牆邊還立着一隻書櫥。

    他随手取來一本,是陳壽的《三國志》。

    于是,他放下心,便在燈下讀書消磨秋夜。

     天蒙蒙亮,外面有人大聲傳呼道:“新官人排班!”熊賜履吃了一驚,摸不着頭腦,同屋的人卻都紛紛起身出門。

    他正不知所措,有人進屋問他:“先生就是湖廣熊賜履吧?……哎呀,你怎麼還沒有着禮服?快換衣帽!”熊賜履也慌了手腳,那人上來就幫他一起穿衣戴帽着靴,然後領他出屋。

    外面人影幢幢,已經排成了長長的兩行。

    他被安置在右邊一排的第十名。

    熊賜履回頭望一望,隐隐約約有百十來人。

    近處幾個人面容尚且分辨不清,後面的人就更是模糊了,隻看出一個個身姿僵挺,動作生硬,顯得很緊張,所有的人都一言不發。

    熊賜履驚疑不定,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是誰?他放眼向遠處、高處望去,極力想弄清周圍環境。

    然而随着天色漸明,越來越濃的乳白色晨霧,像一面鋪天蓋地的帷幔,把一切都遮住了。

    帷幔後面還藏着什麼?禍,還是福?熊賜履用力捏捏手背,痛得直皺眉:事情這麼怪誕,竟不是夢! 熊賜履一橫心:管他!我一生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有什麼可怕的?聽天由命吧! 隊伍前進了。

    隻有靴子在石闆路上沙沙的摩擦聲,而這石闆路竟如此寬闊平整!他們在濃霧中走着,仿佛與世界隔絕了。

     白茫茫的霧中,忽然傳來陣陣鐘聲,渾厚又沉重,“嗡嗡”的尾音傳向遠方,震得熊賜履猛然一驚,這鐘聲,不是跟每次大朝之期午門上的鐘聲一樣嗎? 踏着鐘聲,他們又走了許久,過了深深的城門洞,跨上拱形的白玉橋,天色大亮了。

    熊賜履無意間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自己穿的竟是簇新的朝服朝靴,前後的人也是一樣打扮!忽然,一派樂聲悠揚,從前方傳來。

    熊賜履定睛細看,漸漸淺淡的晨霧中,隐隐露出太和殿那宏大雄偉的輪廓。

    天哪,這是熊賜履熟知的太和殿傳胪大典啊!他熊賜履既沒有應會考,又沒有參加殿試,怎麼會走在新進士的行列裡?是冒名頂替還是陰差陽錯?熊賜履驚出一頭冷汗,什麼也想不下去了,因為他頂着最可怕的罪名——欺君罔上。

     丹陛大樂大作,鴻胪寺官員引新進士就位,然後高唱道:“順治十六年九月開恩科,策試天下貢士。

    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接着,他唱起名來,第一甲第一名,竟是昆山徐元文!熊賜履一喜一驚。

    喜的是好友奪了鳌頭,驚的是他會識破自己這個假冒的進士!不料唱到二甲第二名,就是他“湖廣熊賜履”!熊賜履目瞪口呆,昏頭昏腦地随召引官出班,跪到禦道之左,在狀元、探花之後,他是第五名。

    天!這是怎麼回事! 後面繁缛隆重的禮節很多,熊賜履像個木偶似的随人擺布。

    傳胪後頒布上谕時,他又聽到自己的大名,原來他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讨了。

    熊賜履百思不得其解,他憑什麼得到這特殊的恩典?難道是羅公重金買來的嗎? 今日皇上破格在乾清門召見殿試前十名,熊賜履又在被召之列。

    在太和殿,他們沒有資格靠近皇上的寶座,而來到乾清門,與皇上的距離就不過十步之遙了。

    當熊賜履擡頭恭觑聖容時,不想皇上正在看他,目光一對,皇上那明亮的眼睛裡透出笑意。

    熊賜履一怔,聖容何其眼熟?他不敢再看,卻在緊張地思索:那眼睛,那黑眉,那棱角分明的嘴,曾經聚成一副怒沖沖的表情……是了,是那位年輕的旗下小章京!兩年前,他們在城南小茶亭初見,又相遇在可憐的老漢家門前……是他,一定是他!熊賜履懸着的心放下了。

    他這個進士想必是皇上恩賜的了。

     不過,熊賜履無功受祿,總是于心不安。

    況且,整個事情的經過,處處都透着古怪。

    他一面想一面走,差點兒踩着前面那位二甲第一名的腳後跟。

     他們被領進慈甯宮,恭恭敬敬地參見了皇太後。

    熊賜履大約心裡有鬼,隻覺得皇太後不時地打量自己,那眼光裡似乎也含着笑意。

    這麼一來,他更不敢擡頭了。

     皇太後見到這些年輕有才,又非常知禮的新進士,很是歡喜,說了一些鼓勵的話,賞給每人一個荷包、一朵金花、一個如意锞子,狀元則得了雙份。

    他們也都受寵若驚地謝了皇太後恩典,出宮去了。

     直到出了天安門,走上了東長安街,新科狀元徐元文才溫文有禮地一把攥住熊賜履的手,說:“啊呀,賜履兄,你我竟同登金榜,真是太巧了!會試殿試,我怎麼沒有看見你?這兩天你躲到哪兒去啦?”大魁天下的徐元文,往日那豪放不羁的氣概竟一掃而淨,穿上官衣還不到一天,已是标準的溫良恭儉讓了。

     熊賜履支支吾吾,不敢照實回答。

    此刻他才感到渾身難受,原來汗水把從裡到外的幾層衣裳都濕透了。

     慈甯宮裡,母子倆還在議論。

     “母後,兒的眼光如何?”福臨得意地問。

     “果然好。

    不負你兩年來屢次複試順天、江南舉人!” “要不是丁酉順天、江南鄉試狠刹科場邪風舊習,哪能選拔出這樣的真才!所以,許多漢臣對科場案議論紛紛,總說處置過嚴,兒至今不悔!” 太後看了兒子一眼:“順天一案還罷了,大多赦免;江南一案,誅斬似乎多了些。

    ” 事實上,順天科場案隻殺了開初李振邺、張我樸那七個人,其餘的因順治避免釀成大獄而全部減免。

    但随後揭發出來的江南科場案,十四名主考和考官全都斬首,無一幸免。

     順治立刻答辯似的說道:“太祖皇帝以來,滿洲便以婚姻維系蒙古。

    如今天下一統,用什麼來維系漢民呢?兒以為科舉最為得力。

    江南乃人材聚集之地,藏龍伏虎,日後治國安邦的棟梁之材,未必不出于江南。

    嚴辦江南科場徇私舞弊,殺十數人而獲數萬秀士之心,值得的!” 莊太後本想說鄭成功圍金陵,一些州縣官望風而降,未必和江南科場案殺人過多無關,但是想到兒子薄而又薄的面皮,金陵被圍的舊事是再也不能提起的了。

    她轉了個話題:“恩科試畢,你也該休息休息了。

    ” 确實,為了禁絕科場流弊,自順天科場案發以來,福臨花費了很大氣力,不僅親自審訊、定案,還一次又一次地親自出題、判卷,複試順天、江南鄉試中舉的舉人。

    這回開恩科取士,他又是從頭至尾地全部親自過目,勞累是可以想見的。

     順治笑道:“文事已畢,該揀起弓馬了!時當秋高馬肥,正好郊原射獵。

    ” 莊太後心裡“撲通”一跳,外出射獵,最是容易出事的場合!但她維持着自然的神态:“一定要近日就去嗎?” “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順治笑道,“二阿哥、三阿哥都去見見世面!還有皇兄弟、皇侄、皇侄孫們,來一次獵場較射,揚一揚我們愛新覺羅的天威!天下一統,原該高高興興慶賀一番;近日貢來的好鷹,也該顯顯本領啦!……” 福臨越說越興奮,太後越聽越擔心。

    老天,他還要邀皇族同去射獵,這不是把自己送上門去嗎? “皇兒,”太後遲疑地說,“射獵,到底不過是遊樂,何必這麼大張旗鼓,惹人議論?……” “額娘,”福臨笑了,“射獵是順便小事,兒有大事要辦哪!” “哦,什麼事?” “額娘忘了?不是早就商定,往昌平州祭奠崇祯皇帝陵嗎?” 太後無話可說了。

    她懂得,這是福臨應該而且必須做的事情。

    轉而一想,讓福臨經一經兇險也好。

    隻要事先有防備,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安排。

    她凝望着兒子,低聲用蒙語說了一句民諺:“草原上雄鷹的堅強翅膀,是在暴風雨中練成的。

    ” 福臨的蒙語不大行,連忙問:“額娘,什麼鷹?” 莊太後笑了笑,說起了别的事情。

     為了表示對崇祯皇帝的哀悼和敬意,射獵項目要放在祭陵以後。

    在到達鞏華城,即沙河行宮的當天下午,皇上在正殿前的開闊場地上,召皇家子弟較射,十五歲以下的皇侄、皇孫和皇子一律參加。

     皇上坐在殿前高高的月台上,安親王和老臣索尼一左一右相陪,内大臣鳌拜和蘇克薩哈在禦座後側左右侍立。

    他們和皇上一樣,都是一身戎裝,想必在皇族子孫們的較射後,還要練練身手。

    大學士金之俊、傅以漸,禮部尚書王熙等文官也在一旁陪同,加上周圍密集的侍衛,金盔銀甲,禮服花翎,在秋日午後的燦爛陽光中鮮明耀眼,把殿前月台裝扮得如同一座彩樓。

     較射的皇族子孫,年過十歲的每人射五箭,不滿十歲的每人射三箭。

    箭靶放在三十步外,射手按着年齡順序一對一對地入場比賽,有的挺胸凹腹、神氣十足,也有的緊張失措、縮手縮腳。

    結果很平常,沒有一個全發全中,也沒有一個一發不中。

    他們的父兄大多在場,看看皇上沒有笑容的面孔,都有些惴惴不安。

     射手中年齡最小的,就是兩位皇子了。

    二阿哥剛滿六周歲,号稱八歲,三阿哥還不到六歲。

    眼看最後的幾個十歲的皇侄孫就要射完了,安親王恭敬地向皇上說: “皇上,兩位皇子年歲太小,就免射吧!” 索尼從灰白的眉毛下望了嶽樂一眼,也說:“皇上,王爺言之有理。

    皇子年幼,筋骨稚嫩,萬一受傷,太後不安。

    ” 王公大臣們紛紛附和,不知誰的一句話灌進福臨耳中:“箭靶這麼遠,身小力單,萬一射不中……”福臨勃然變色,騰地站起,眼睛閃着惱怒的光。

    他到底沒有發作,終于緩緩坐下,斬釘截鐵地說:“誰也不免!” 二阿哥第一箭脫靶了,月台上死一樣寂靜,誰也不敢看皇上的臉。

    福臨面色鐵青,緊緊抿着雙唇,額上一條暴起的青筋在蔔蔔地抖動。

     第二箭,中紅心! 第三箭,又中紅心! 衆人松了一口氣,紛紛稱贊。

    王公大臣向皇上躬身道賀:二阿哥小小年紀,身手不凡,将來安邦定國,武功必定橫絕一代。

    贊頌聲中,福臨微微露出笑容。

     三阿哥呢?該他出場了,怎麼不見蹤影? 這時,安王和索尼又說,皇三子太小,既然一時未到,就不必射了。

    福臨對這個康妃所生的三阿哥,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

    他和四阿哥同得天花,四阿哥死了,他卻活了下來,是不是他偷換了四阿哥的命?想到自己最疼愛的皇四子,有時福臨對這個皇三子還隐隐感到厭惡。

    今天射箭不射箭倒在其次,臨陣亂跑,卻很叫人生氣。

    福臨的臉又陰沉下來,說:“找他來,一定要射!” 三阿哥并沒有跑遠。

    射場邊圍着看熱鬧的尚膳監養鷹鹞處的當值人員中,一個少年養鷹人引起了三阿哥的興趣,因為他肩頭站着一隻狀貌神駿、雙睛猛鸷的青鷹。

    皇三子忘了射箭,竟跑到近處,目不轉睛地打量那鷹。

     “這是海東青嗎?”他好奇地問。

     “回小爺,是海東青。

    ”少年見他皇族打扮,又不知他的确切身份,便恭敬地這麼稱呼一聲。

     皇三子忍不住想伸手摸摸海東青光亮美麗的羽毛,少年連忙躲閃開來:“小爺當心,它啄生人,可厲害哪!” “怪不得書上說它玉爪金眸鐵作翎呢,它準能拿天鵝!” “能!拿過好多次了!”少年見自己心愛的鷹受到賞識,也很高興,不由自主地誇贊着,“它飛得可高啦!在高天打旋兒,能看見草裡的螞蚱;停在樹梢上,能看清雲裡的小雀;扇翅膀一飛,直沖上天,比流星還快,什麼鳥都逃不掉!……” “三爺,快走快走,該你射了,皇上要生氣啦!”一名侍衛跑了過來,打斷兩個孩子津津有味的談話,拉了三阿哥就跑。

    三阿哥邊跑邊回頭:“喂,養鷹的,你叫什麼名字?” 回答聲音很小,但順風入耳,很清楚:“費耀色……” 偌大的射場上,現在隻有三阿哥一個人面對箭靶了。

    他是那樣幼小,像剛從土裡鑽出的小苗,像一朵紅頂小蘑菇,像群鷹環伺的小雀子。

    他不覺得孤零、緊張、害怕嗎?不。

    他全沒往那上面想,也毫不懂得自己的處境,隻管自自然然、高高興興地拿起他的小弓小箭,拉開了架勢。

    嗬,隻見他抿着小嘴,眯起眼盯着箭靶,右手一揚,小箭“吱兒”一聲飛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紅心! “好!”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叫一聲。

    大家全笑了。

     第二箭,又中了! 人們的笑聲、喝彩聲交彙成一陣歡快的喧嚷,射場立刻熱鬧起來,氣氛也變得輕松了。

    月台上一名侍衛大聲喊道:“皇上谕令:再中一箭,賞穿黃馬褂!”這喊聲很快就淹沒在陣陣笑聲中了。

     皇三子瞄準箭靶再射,第三箭又中紅心! “噢!——”人群歡呼了!年紀最小的三阿哥,成績最好,連一直闆着臉的皇上也不禁笑了。

    小小的皇三子倒挺繃得住勁,一本正經地收起他的小弓箭,一絲不苟地學着大人們的禮節,并不退回原處,反而一步一步從容地走上月台,跪在皇上面前。

     福臨故作不解的樣子,問:“你要什麼?” 三阿哥仍跪在那裡,不說話,隻笑着向皇上望。

     福臨哈哈大笑,說:“好了,好了!拿黃馬褂來!” 索尼笑道:“皇上,倉促間哪裡能有小褂?” 福臨笑道:“大的也罷,拿來再說,豈能失信于孺子!” 侍衛拿來了黃馬褂,安親王提着領,比了比,又長又大,直拖到三阿哥腳背。

    嶽樂笑着,幹脆拿黃馬褂把孩子裹着抱了起來,說:“三阿哥好箭法!将來長大要成就什麼勳業?” 三阿哥望着父親隻是笑,沒有作聲。

     福臨心頭暢快,叫過三阿哥,笑道:“你們兄弟倆說說各人的志向,讓朕聽聽看。

    ” 二阿哥想了想,說:“我将來要領兵打仗,做一個南征北戰的安國靖寇大将軍,天下最厲害的王爺!” 嶽樂笑道:“那麼,是一位賢王了。

    三阿哥,你呢?” 三阿哥用孩子們特有的全心全意崇拜、愛戴的目光,望着父親,聲音朗朗地說: “兒願長大後效法皇父,勤政愛民,使天下國泰民安!” 福臨心頭一震,望着孩子純真的眼睛,驚喜交集,很是感動,同時又泛出一絲辛酸。

    周圍的王公大臣也被孩子這意想不到的回答驚住了:一個六歲的小皇子啊! 嶽樂頓時覺得心裡升起一種特别的敬意,再不敢拿皇三子當做六歲的小侄兒抱在懷裡了。

    他恭敬地把三阿哥輕輕放下,然後說:“皇上,早就聽說三阿哥熟讀經史,聰慧無比,果然名不虛傳!” 福臨笑道:“未必。

    讓我來考考他。

    ”他略一思索,提了個古怪的問題:“孤獨二字為姓氏,又為性情語、意境語,詩中卻極少孤獨連文,即使用也不佳,是什麼緣故?” 三阿哥已将黃馬褂穿在身上了,簡直像一件肥大的曳地袈裟,他略略伸伸胳膊,尺把長的空袖筒拖了下來。

    小小的人兒淹沒在這件明黃綢大褂裡,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愛。

    他卻嚴肅地對待皇父的考試,很願意在衆人面前顯示顯示自己的才學。

    聽了父親的問題,他眨了眨黑晶晶的眼睛,反問道: “古詩中‘孤雲獨去閑’,不是佳句嗎?” 侍從的文士們同聲驚歎,福臨也感到意外。

    他呆了片刻,環視四周,看見月台漢白玉欄杆邊擺着的一盆盆菊花,又說道:“天下名卉多不勝數,何以淵明先生獨愛菊花?” 三阿哥想也不想地回答說:“秋菊有佳色,淡而能久也!” 福臨又笑了:“此兒出語可人,真有幾分聰慧。

    傅以漸,你來試試他。

    ” 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因為自己幼時也以神童馳名鄉裡,所以不像其他人那麼驚異。

    幾名太監捧着棋盤、棋盂匆匆送往後殿,正好被他看見,靈機一動,題目有了。

    他低頭望着那大馬褂中的小人兒,說:“請賦方、圓、動、靜。

    ” 三阿哥不慌不忙地說:“願聞其略。

    ” 傅以漸道:“方若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

    ” 三阿哥略略思索,眉毛一揚,昂首挺胸,神氣十足地高聲說:“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

    ” 一片寂靜。

    人們都被這小人兒驚呆了。

    一些人聽懂了,驚異于他的聰明才智;一些人根本聽不懂,也為他飛揚的神采、沉着自信的态度所折服。

    大學士傅以漸,對那神氣活現的小男孩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然後回身向福臨拜賀:“臣恭喜皇上!這實在是國家祥瑞,主我朝得人之盛。

    天遣奇童生于皇家,大清江山永固,萬世基業必能成就!” 贊頌、祝賀、歡笑随之爆發。

    福臨笑着站起身,一手拉了一位皇子,往後殿走去,不時彎腰去和哥兒倆交談幾句。

    嶽樂、索尼、鳌拜和蘇克薩哈或近或遠地緊緊跟着。

    嶽樂和索尼還能表現出一些安閑,鳌拜和蘇克薩哈緊張之色,已時時透露在表情中了。

    福臨卻一點兒也沒注意。

     第二天,東方才泛曙色,福臨就起身了。

    太監們服侍他換了一套素色衣冠。

    他吩咐備辇後,坐下來用茶點。

    這時安親王嶽樂和索尼進來跪叩聖安。

    他倆神色都很緊張,仿佛帶進一股秋夜的肅殺之氣。

    福臨奇怪地望了他們一眼,嶽樂連忙雙手呈上一個黃色絹封。

    福臨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寫了一行滿文,筆迹非常熟識: “皇兒務必照安親王與索尼老臣安排行動。

    母字九月” 福臨立即感到有什麼嚴重事情發生了,驚疑地聳聳眉尖,問:“怎麼回事?” “恭請皇上遵太後懿旨,一切聽臣等安排。

    ”嶽樂急匆匆地壓低聲音說,“請皇上退入内間,千萬不要出聲。

    ”說着,嶽樂和索尼連攙帶扶地把福臨送進東暖閣的暗黑的小内間。

    隔牆上開有一小孔,嶽樂指給福臨,請他從那裡觀看動靜。

     福臨剛把眼睛貼近小窗,就見暖閣珠簾一挑,李國柱領着個人走了進來,他驚訝得差點兒喊出聲:那人居然也是一身素服的皇帝裝束,和自己十分相像,乍一看,如同窺見了自己的鏡中影子! 那位“皇上”坐在剛才福臨坐的地方,又飲茶又吃點心。

    拿點心的手明明在微微發抖,茶盞裡的水晃晃蕩蕩,他卻繃緊全身,故意做出悠閑自在的樣子。

     殿外太監進來禀告:“車駕齊備,請萬歲爺登辇。

    ” “皇上”隻揮揮手,算是知道了,接着站起了身。

    侍候的太監魚貫出殿,“皇上”也已走到東暖閣門口。

    他回頭看了一眼,暖閣中隻有李國柱還站在他身邊,于是他突然轉身,朝着小内間,也就是福臨窺視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連叩三個頭,站起身,撣撣袍襟,竭力模仿着福臨平日一手拿朝珠、一手背後的姿态,同着李國柱出殿去了。

     福臨認出來了,他是養心殿灑掃院廊的粗使小太監,面貌身材原本和自己有幾分相像,這麼一裝扮,他又竭力模仿,看上去竟如自己的孿生兄弟。

    為什麼要這樣?他剛才跪叩的舉動是什麼意思?福臨想問,嶽樂和索尼向他連連示意:千萬别出聲。

     一會兒,殿外就響起一片例行喊聲: “萬歲爺起駕!——” “萬歲爺起駕!——” 旗幟飄帶在風中“撲啦啦”響,儀仗隊伍中斧、钺、刀、槍“丁當丁當”互相碰撞,車行辚辚,馬嘶蕭蕭,半個時辰後,大隊離開行宮,沿着西北大道,向前明皇陵浩浩蕩蕩地前進。

     行宮内一片寂靜,嶽樂和索尼護着福臨出了小内間。

    嶽樂急急忙忙地禀告:“是有人想借祭祀之機危害皇上。

    小太監李忠願代皇上涉險。

    我們将計就計,來個金蟬脫殼,看他怎樣行事!” 福臨這才記起那小太監的名字,真不愧叫李忠,這樣忠心愛主,平日怎麼不多加恩惠呢?……他顧不上嗟歎,又問:“是誰居心如此險惡?” 嶽樂和索尼對視一眼,有些不好出口的樣子。

    嶽樂說:“現在罪迹未顯,難拿真犯。

    請皇上立刻更衣,我們騎馬繞南路趕過去,那裡有山有松林,正好隐蔽察看……” 福臨心裡已明白了大半,說:“簡親王、巽親王、端重親王、敬謹親王,還有康郡王他們,不是都已提前到那裡準備祭奠事項了嗎?” 嶽樂與福臨目光一碰,心照不宣。

    嶽樂說:“正是,屆時,他們都将到陵門前迎接皇上。

    ” 索尼正氣凜然地接着說:“隻等罪惡彰著,叫他難逃法網!” 福臨一把抓住兩位忠臣的手,激動得聲音發抖:“王兄、索尼,你們是國家棟梁、大清忠臣啊!處事如此明決果斷、缜密精細……” 嶽樂忙道:“不敢當此天獎!我們都是供差使走,聽從調度,所有大事,都是皇太後細細安排,皇貴妃襄助計劃的!” “啊,額娘!……”他心頭騰起一個滾熱的浪頭,差點兒滴下淚來。

     小半個時辰後,一隊騎兵,三十多人,一色乾清門侍衛裝束,出了沙河行宮,直奔向西的大路。

    他們跑得飛快,揚起的黃土彌漫四野,他們的身影全隐沒在濃霧般的塵埃中了。

     大隊人馬,旌旗蔽日,行進在寥廓爽朗的秋光裡,前前後後二裡多長,保持着均勻的速度,向西北山地移動。

    最前面是開路的銮儀衛儀仗,旗幡扇傘如同一團彩霞,斧钺槍戟像是閃光的星月。

    随後是數十名穿着顔色鮮明的黃馬褂的侍馬騎隊,他們後面,十位内大臣護衛着皇上的禦辇——那是八匹駿馬拉着的華麗的金頂辂。

    馬踏着細碎的步子,車行得平穩而莊重。

    一些禦前侍衛和太監捧着皇上的用品圍在禦辇四周,以備不時之需。

    再後面,是侍衛組成的豹尾槍班、弓箭班,從行的王公大臣、皇子、皇侄們就跟着侍衛的隊伍。

    最後有五百精騎武裝護衛。

     途中一切正常,禦辇邊的侍衛、太監,按時給皇上進茶點;太陽升上中天,地面氣溫升高時,也按規矩給皇上送進香薷散、烏梅湯等清涼飲料。

     兩個時辰過去,浩浩蕩蕩的人馬已進入崇祯陵的大門了。

    這裡三面環山,南面平川,陵内建築完工沒幾年,嶄新的黃瓦紅牆,與天壽山各處明陵相映,放眼遠望,很是氣派。

    隻是路邊新栽的松柏還不茂盛。

    跟着禦辇的内大臣遏必隆和費揚古并馬而行,看看陵上光秃秃的土山,再比比遠處綠樹蔥茏的長陵、景陵、永陵、德陵,不免有些感慨。

     遏必隆忽然聽到有“撲棱棱”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很奇怪,連忙尋找來源:一隻雪白的鴿子,正從禦辇邊一名侍衛手中飛出去,沖上藍天。

    遏必隆大怒,催馬上前,一把揪住放鴿子的侍衛,低聲喝道:“放肆!你……”話未落音,又一隻白鴿飛出去了,這一回竟是費揚古身邊的一位内大臣放的。

    平日總是笑嘻嘻的費揚古頓時變了臉,對那内大臣呵斥道:“你瘋了嗎?驚了駕,不要腦袋啦?……” 許多侍衛、内大臣側臉、回頭觀看,放鴿子的二人并不在意,那内大臣還對大家說:“我不跟他嚷,我不跟他嚷!就要到頭了,自見分曉!”大家全都莫名其妙,但在行進中,又在禦駕前,不便多說。

    眼看儀仗已停,禦辇又緩緩前行了一頓飯工夫,便過了碑亭,在棱恩門前停下了。

     門前早跪了黑壓壓一片接駕的王公大臣,他們是提前來此做準備的。

    随行的王公大臣也早早地下了馬,加入接駕的行列。

    跪在最前面的是簡親王濟度。

     剛才看見兩隻白鴿飛天,知道大功告成,濟度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

    感謝蒼天有眼,保佑了他,也就是保佑了大清江山永固,他的疑慮也随之消除。

    因為方才守陵軍校前來禀告:西南門來了一隊宮裡侍衛,說是奉皇太後差遣,有急事要見皇上。

    什麼急事?難道發現了他濟度的圖謀?這不可能!他命軍校告訴他們皇上未到,不能進陵。

    現在大功已成,那位溺愛兒子、縱子胡行的皇太後,即使發現了,又有什麼辦法?又能拿我怎麼樣?他過于高興,過于得意,連從行王公大臣中沒有安親王和索尼這樣的重要情況也沒注意。

     濟度領着衆人匍匐着,大聲喊道:“給皇上請安!”聲音雖不大整齊,卻很洪亮,此起彼伏,山間蕩漾着回聲。

    但禦辇的簾子毫無動靜。

    王公大臣們驚異地互相交換着眼色。

     “給皇上請安!”第二次請安的聲音更大,過了許久,仍不見皇上掀動辇簾。

    簡親王開始顯得有些焦心了。

    他是最尊貴、最有威望的親王,此刻,大家都望着他。

    他于是下了很大決心,邀了巽親王和幾位德高望重的議政大臣,誠惶誠恐地躬腰走近禦辇,輕輕揭開了辇簾,心裡“撲通”一跳,皇上坐在那裡!濟度眼前一黑,強自鎮定,仔細再看,皇上一動不動,垂着頭,身體側向右面,右臂扭在身子後側,姿态很不自然。

    巽親王心驚膽戰地伸出手摸摸皇上,試試鼻息,頓時臉色慘白,大叫道: “皇上駕崩了!” “轟”的一聲,人群中如炸了個悶雷,王公大臣驚呆片刻,頓時一片混亂,爬起身往禦辇蜂擁而來,又是喊又是叫,不少人索性放聲大哭,攪起了一團團塵土,滿天飛揚。

    幾百人都被這突然事變吓昏了! 親簡王在混亂中顯得格外清醒,他虎着臉,大聲發号施令。

    要侍衛們圍成裡外三圈,護住禦辇,防止有人沖撞皇上的遺體。

    跟着,他幾個大步跨上棱恩門前石階,振臂大喝:“站住!不要亂嚷!” 他那沙啞的聲音,如悶鑼一樣震人,一下子就把衆人鎮住了。

    大家一見簡親王站出來說話,頓覺有了主心骨,混亂局面很快平息下來,人人都望着濟度,盼他趕快拿出主意。

     濟度首先把護衛禦辇的内大臣和侍衛、太監全部召到面前,厲聲質問:“早上從行宮出發時候,皇上有病嗎?” 回答都說皇上好好的,也許犯困不多說話就是了。

     濟度的聲音更嚴厲了:“皇上駕崩,定是途中遇害!” 遏必隆陡然從亂紛紛的思緒中解脫出來,指着那放鴿子的侍衛說:“禀王爺,他……” 話未出口,放鴿子的内大臣搶先說道:“禀王爺,遏必隆和費揚古在途中放鴿子!” 遏必隆和費揚古被這意想不到的倒打一耙驚呆了,竟張口結舌地說不上話。

    濟度皺着濃眉,對他倆掃了一眼,故作驚訝地問:“什麼放鴿子?怎麼回事?” 放鴿子的侍衛口裡像吐珠子,話說得飛快:“他倆在快進陵門時放鴿子,定是在遞送暗号!他們見我發現,就反咬一口!王爺明鑒!” 遏必隆和費揚古,平日一個是老蔫一個是老好人,這時都一反常态,紅頭漲腦地暴跳如雷,厲聲分辯。

    “住口!”濟度一聲斷喝,止住他們,然後眼望禦辇,冷笑道,“你們四個人裡,總有兩人使詐,一定與皇上駕崩有關聯。

    來人,把他們四個就地關押候審!” 四個人滿臉冤屈、憤慨,被帶走了。

     濟度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像鐵鑄的雄獅,濃密的海參眉下,亮如電閃的目光依次掃過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然後嚴峻而沉重地說:“皇上駕崩,實出意外,是我大清的大不幸。

    眼下兩件大事刻不容緩:一要為皇上發喪,二要立即擁立新君。

    皇上歸天,皇子尚幼,太後年又衰邁,難掌國政,擁立大事必得慎重計議。

    好在今天朝廷王公重臣都在這裡,我想應立即召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确立新君,回京再向太後禀告……”他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密切注意着聽衆的表情。

    見他們一個個俯首帖耳,一副惟命是從的馴順樣兒,心裡很滿意,于是又就繼位新君的選擇發揮了幾句,強調“敬天法祖”四個大字。

    說到後來,他發現聽衆有些異常,前排幾個人怎麼像受了驚吓似的張大了嘴,臉都白了呢?為什麼凡是擡頭看他的大臣,刹那間就呆住了呢?不行,他得趕快收住話頭:“……今日的祭奠隻好停下,諸位在偏殿等候。

    議政王大臣……” “為什麼要停下?”一個極其耳熟的聲音在濟度側後方很近的地方問,聲音不高也不大,卻像是平空一聲驚雷,濟度渾身一哆嗦,心髒緊緊縮作一團,幾乎不敢卻又不得不回過頭來:福臨笑吟吟地站在他身邊,繼續說,“朕是專程來祭祀崇祯皇帝的。

    ” 皇上穿着素羅袍服,頭戴素色便冠,束得緊緊的玉帶上懸着寶刀。

    他身後站着安親王嶽樂、内大臣索尼、蘇克薩哈和鳌拜。

    隻有從他們的發辮和馬靴上的塵土可以看出,他們剛剛經過一段奔馳,衣服卻都是新換的,幹淨平整,色澤鮮明。

    照例,護衛皇上的内大臣腰下都懸着寶劍。

     驚得幾乎停止了呼吸的王公大臣們,頓時回過神來,眨眼工夫,全都跪倒階前,歡呼“萬歲!”這聲音比平日熱誠百倍,好半天沒有停息。

    濟度也随衆跪倒了。

     福臨的表情開朗到親切的程度,繼續大聲說:“朕不過一時興起,開個玩笑,找人作替身乘辇,朕領了侍衛郊原馳馬,繞路到這裡與衆卿會合,不料出了這樣的怪事。

    方才聽簡親王各項處置,很是得體。

    日後,朕若猝然逝去,身後有簡親王這般理事妥帖,朕在黃泉,也可安心的了!哈哈哈哈!”他的笑很不是時候,不是味道。

    但今天的一切如在夢中,人人心中疑慮不安。

    皇上這麼說,是真話還是反話,誰也捉摸不透。

     皇上顯然已決定結束這場鬧劇了:“護衛禦辇的侍衛和内大臣中必有奸細,一律收監待審。

    方才簡親王處置遏必隆四人紛争很有道理,就請簡親王審理。

    蘇克薩哈、鳌拜,你們随簡親王清查此事,回京審訊。

    去吧!” 蘇克薩哈和鳌拜走到簡親王面前跪施一禮,請王爺先行。

    濟度無奈,向皇上一叩頭,站起來挺身而去。

    随辇的侍衛、内大臣已被那些乾清門侍衛繳了刀看守在一旁,此時便一同被押走了。

     福臨又朝巽親王看了一眼,常阿岱面無人色,渾身戰抖。

    福臨沒有理他,繼續用親切的聲音說:“諸卿各自退去休息,午時三刻開始祭祀。

    ” 祭祀典禮很隆重,大清順治皇帝親自酹酒祭奠大明末代皇帝崇祯,同時遣派十二名學士分别祭祀長陵、定陵等十二陵,下令增加陵戶,重加修葺,禁止樵采。

     福臨當天夜晚回到行宮,走進寝殿,才猛地感到了極度的疲倦和軟弱,頭昏眼花,耳鳴腿軟。

    他連忙扶住門框,免得搖搖晃晃,一側身,跌坐在門邊的椅子裡,渾身像癱了似的,再挪動一寸也不能了。

    然而,身體的軟弱還在其次,他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垮掉、在破碎。

    他頹喪已極,沒有任何願望,隻想痛哭一場!…… 事情的内幕很快就公布了。

    罪魁禍首,是放鴿子的侍衛和内大臣。

    他們的同夥是山中盜賊。

    兩人都被斬首,但卻沒有口供,刑部審問之前,他們竟都成了不能發聲的啞巴。

     替皇上喪命的太監李忠,受到隆重祭祀,父母得了賞賜和诰封,惟一的兄弟也承恩進了學。

    遏必隆和費揚古都受到皇上的嘉獎。

     事情仿佛就這樣過去了。

     不久,追論已故的三親王——巽親王滿達海、端重親王博洛、敬謹親王尼堪十年前的罪名,削去巽親王、端重親王的王爵,将他們承襲王位的兒子常阿岱、齊克新降為貝勒。

    但巽親王是禮親王代善的一支後代,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

    皇上谕命,親王王爵由傑書承襲,從此便是康親王了。

     簡親王濟度,一月後便告病辭朝,回府休養。

    又過了些時候,便報病故。

    有人私下傳說他是自殺的,但誰也沒有确證。

    不過濟度死後封贈及賜祭等禮節,都不合親王身份,而且襲爵的诏令遲遲不發,後來竟沒了下文。

     [1]奉聖夫人客氏是明天啟帝的乳母,魏忠賢是宮中太監。

     [2]莽式:滿族傳統的民間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