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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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是科爾坤的公事房。

    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幾分得意,他是來到藤花廳的惟一漢官。

    不多時,内大臣蘇克薩哈、鳌拜和吏部尚書科爾坤、刑部尚書圖海都到了。

    他們要商讨第二審的程序。

     仆役送上熱茶,便退下了。

    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來就是一陣冷場。

     按皇上谕命,李振邺、張我樸、蔡元禧、陸其賢、田耜、邬作霖、張漢、蔣文卓等十多人,全數被拿到吏部審問。

    由于他們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舉人和應試三起分審的。

     第一輪會審過後,氣氛很沉悶。

    因為上有内大臣坐鎮,中有科爾坤、圖海等滿尚書主審,平日審案的漢尚書、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諾諾,不出一語。

    滿臣對科舉一向不大了然,審不出個名堂。

    初審下來,什麼也沒弄清楚,怎麼向皇上交代? 蘇克薩哈玩着茶盞蓋,漫不經心地笑笑,掃了衆人一眼,說:“我看,初審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顔滋潤,很得皇上歡心,事事順遂,常常流露出幾分心滿意足。

    有時目光一閃,眉頭一皺,會突然透出内藏的勁氣,但那種情況很少。

     鳌拜點點頭,喝了一口茶。

    在内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蘇克薩哈,雖然他比蘇克薩哈年長,又軍功卓著,但從來以下屬自居,又一貫不愛說話。

    遇到這件主要和漢人打交道的案子,說不好漢話的鳌拜,就甯肯不作聲。

     圖海為人深沉,凡事不動聲色,這時卻搔了搔刮得發青的鬓角,附和說:“正是,似乎不得要領。

    ” 科爾坤較為爽直,忍不住說:“可不是!審案中這也說關節,那也說關節,這關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四名滿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裡暗暗好笑,臉上也沒忍得住。

    他本來就長得一副笑模樣:團團臉,細眯眼,說話之前嘴角先就咧開了,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向兩邊翹起。

    此刻,他得意地撫着颔下的長須,改變一下坐的姿勢,拿出行家裡手的架勢,用流利的滿語解釋“關節”一詞:“所謂關節,就科場而言,是指考生與考官私下約定的暗号,據此暗号,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這名有關節的考生。

    自然,因錢因勢或因其他緣故,考官就将關節賣給他的私人。

    至于關節本身,花樣極多。

    譬如考生将自己姓名、籍貫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兩個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約好用一句古文、古詩,如此等等。

    縱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貫,試卷另行謄抄,關節仍然可以上達考官。

    順天鄉試每一關節至少值三千兩,高的可達萬金。

    考生若想必中,則多買幾位考官的關節,那就要花大價錢了。

    ” 四名滿官這才明白。

    科爾坤首先恨聲說:“這些南蠻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 蘇克薩哈帶笑不笑地說:“真虧他們想得出來!” 王永吉笑道:“自有科舉以來,一概如此。

    所以貧寒之士,科場蹭蹬者,無不怨憤。

    ” 科爾坤皺眉道:“這幫南蠻子刁滑無比,初審毫無頭緒,二審怎麼辦?” 确實,三名考官李振邺、張我樸、蔡元禧和三名中式舉人陸其賢、田耜、邬作霖都不認賬;被任克溥在彈章中點為見證的吏科給事中陸贻吉,也隻供說他是見到張漢、蔣文卓揭發科場作弊,信以為真,才向任克溥随意提到自己将具疏檢舉,并無實證;張漢和蔣文卓則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賄,并指出受賄銀兩數,但又拿不出證據。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對這幫漢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們蒙騙過去。

    他們之所以口硬,實在是欺列位對科場不熟罷了。

    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見分曉!” 當王永吉出廳去時,圖海說:“就依他的意思二審吧?” 蘇克薩哈和鳌拜交換一下眼色,鳌拜皺着眉頭說:“他若審清楚,我們不是反居下風了?” 圖海冷冷一笑,說:“南蠻子審南蠻子,我們正可冷眼旁觀,側耳細聽。

    ” 蘇克薩哈頻頻點頭,科爾坤還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鳌拜最後也同意了。

     二審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與張漢的對質。

     大堂正中坐着兩位内大臣,科爾坤和圖海在他們左右設座。

    王永吉的桌案設在他們四個人的左側前方,旁邊還有書記的位置。

    四人的右側前方則是吏、刑兩部的副職長官。

    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擺了各種刑具:大杖、中杖、夾具、皮鞭、鐵鍊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陰森可怖的審訊氣氛。

    吏部大堂向來不設刑具,二審開始後,王永吉說既是吏、刑會審,就應該擺出刑具來。

     李振邺和張漢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審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

    可是兩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齒,忘記了恐懼。

    張漢惡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地一口唾沫啐到張漢臉上。

    張漢跳将起來,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問:“你二人是新怨呢,還是舊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經相識?” 張漢跪在堂下禀訴:“回老大人的話,我與他相識三年有餘,他的劣迹我無所不知。

    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學生不顧私情參揭此弊,為天下失意人吐氣!” “哦,你倒頗明禮義呀!”王永吉贊了一句,轉向另一個,“李振邺,你認識張漢嗎?” “回大人,彼乃忘恩負義之狠毒小人!可歎我兩榜進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蠍心腸。

    ” 張漢又要跳起來,被衙役再次按住。

     “忘恩負義,此話怎講?”王永吉故作驚訝。

     “他當年孤身流浪京師,下官隻因動了愛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為他謀得監生資格。

    見他孤貧可憐,又為他娶妻買宅。

    不想此人欲壑難填,見我被朝廷點為同考,便強要關節,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

    在佑聖觀,下官也曾當衆教訓他,此後全然絕交。

    他懷恨在心,便使出這般手段誣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張漢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談、毫不在乎的神态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來,衙役還想按住,見王永吉在搖頭示意,便罷了手。

    于是張漢指着李振邺跺腳大罵:“你這個僞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極,無恥之尤!……”屈辱和羞怒一齊湧上心頭,他不再顧什麼臉面,也不再留任何後路,首先就出乎意料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觸及的醜事:“什麼愛才、收容,說得好聽!他明明是誘我做他的男寵!……娶妻買宅,娶的是什麼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給了我,還要當他的外室!……我也是個人,是個讀書種子啊!……”他聲淚俱下,滔滔不絕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來。

    書記不停地筆錄,掭墨的工夫都很短。

    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時瞟一眼滿大人,因為他們一個個都聽呆了。

     張漢直說得大汗淋漓、聲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辮子像一根秃尾巴,在背上晃來晃去。

    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氣了。

    不過想到交給粉兒的那紙關節已經毀掉,張漢并無實在證據,便又安了心。

    張漢話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辯道:“全然是胡言亂語,蓄意誣陷!男寵也罷,外室也罷,都是人間遊戲,況且你若不情願,誰能用強?至于出賣關節,斷無此事!” 王永吉這時才插進來問了一句:“是啊,張監生,口說無憑,你能拿出證據來嗎?” 張漢發瘋似的“哧”地撕開棉袍,白生生的飛花滿堂飄揚,撕碎的布條耷拉到了地面。

    他從胸口的棉花裡抽出了一張紙,雙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拼貼在一張硬紙片上的六七塊揉皺的碎紙,上面字迹卻很清楚。

    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紙片對準李振邺:“李振邺,來認認,是不是你的筆迹?” 李振邺隻掃了一眼,頓時臉色慘白,跪倒了。

    好半天,他強自掙紮,用無力的聲音申辯道:“這畢竟沒有成為事實,我……我終究沒有讓張漢中舉……” “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張漢瞪着發狂的眼睛喊叫起來。

     “田耜,邬作霖……”面對眼睛像兩團炭火的張漢,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虛了。

    他努力振作,翕動着嘴唇,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誰能證明?……誰能證明?” “那兩筆五千兩銀子的過付人可以作證!”張漢尖聲嘶叫着,說出了兩個過付人的姓名。

    這沉重的緻命一擊,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王永吉滿意地微微笑了,扭頭看看滿大人的眼色,他們都對他點頭。

    王永吉揚臉對衙役做個手勢:把張漢帶下去。

     “李振邺,你還有什麼說的?” 李振邺瞪着失神的眼睛,說不出話。

     “如今你貪贓有據,而張我樸、蔡元禧穢迹無憑,看來這次北闱科場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

    你到底賄賣了多少關節,以至于士子怨憤、物議沸騰?不重懲你怕是無以謝天下了!……” “不,不!”李振邺突然高舉雙手,拼命擺動,仿佛一個溺水的人在垂死掙紮,“讓我一個人承擔罪責,不公平,不公平啊!……” “還有别人通同作弊嗎?”王永吉的話像是審問又像是提示。

     “田耜、邬作霖的銀子他們都來分潤,各分去一千兩……” “他們,指何人?” “張我樸、蔡元禧。

    再說,他們也各有私人。

    ” 王永吉抓住時機,乘勝追擊,立刻下令提張我樸、蔡元禧上堂對質。

    這一下子,初審時堅不可摧的堡壘立刻垮了。

    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評事李振邺、大理寺右評事張我樸、國子監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像瘋狗一般互相亂咬。

    王永吉穩坐釣魚船,隻靜靜地每隔一會兒抛出一個新的問題,就把他們之間的隐私全暴露了出來。

     這一堂審問結束了。

    四位滿大臣重新回藤花廳時,王永吉拿着滿、漢兩種文字的筆錄呈給兩位内大臣。

    鳌拜隻點點頭,蘇克薩哈笑道:“久聞王中堂才幹過人,真是名不虛傳!” 王永吉謙遜道:“不敢當不敢當!要論才幹,原左都禦史龔鼎孳比學生高過十倍,當初學生常受他指點。

    ” 圖海道:“中堂大人過謙了吧?” “哪裡哪裡。

    ”王永吉一個勁地嘿嘿直笑。

     科爾坤道:“我看隻要把過付人拿到,人證俱全,此事便可結案回奏了。

    ” 王永吉搖搖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遠不止這些人這些事。

    必須順藤摸瓜,一網打盡。

    ” “哦?”鳌拜鷹眼閃亮,銳利地直射王永吉,“還有破綻?” 王永吉笑道:“正是。

    請看這幾句話。

    ”他翻開審訊筆錄,指着這麼幾行字: 李振邺:我叫靈秀到你房中尋對時,你做什麼來? 張我樸:我沒見靈秀到我房中。

     李振邺:謊話!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尋對! 審訊當時,滿大臣被他們三人間的兇狠攻擊所吸引,對這話并未注意。

    此刻科爾坤不解地問:“這不過是房官們闱中無聊,鬧出點子争風吃醋,有什麼破綻可抓?” 王永吉笑笑,說:“不然。

    這靈秀可是個要緊人物。

    ” 蘇克薩哈拖長聲音問:“王中堂的意思是——” 王永吉不笑了,認真地說:“立即審問靈秀。

    ” 科爾坤立刻站起來:“我這就着人去拿他。

    ” 王永吉也急忙站起來,連連搖手:“千萬不要驚吓了他,對此人,必須用軟的……” 王永吉認為自己是聰明的:既為龔鼎孳說了好話,又沒有露出龔鼎孳給他出謀劃策的痕迹,這樣,既能向龔鼎孳交代,又不至于顯得自己沒有才幹。

     審問靈秀的地點,是穿堂東側的一間小廳。

    同春,也就是靈秀,走進來時,幾位滿大臣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這小厮真個美貌靈秀!幸虧王永吉對梨園戲曲興趣不大,否則他會立時認出這是三年前馳名京師的伶童。

    同春不論是當優伶還是當書童,對這些高門貴戶的廳院都很熟悉,禮節也懂,不過經官司牽進重案,還是第一次,所以心裡還是有些發慌,進門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後穩穩坐着,說:“報上姓名、籍貫、年齡。

    ” “小的柳同春,順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歲。

    ” “你是監生張漢的家奴嗎?” “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

    受雇張漢家為長随書童,期限三年。

    ” “你為何又當了同考官李振邺的親随?” “李大人與我家主人交好,入闱前借我去服侍他。

    ” “如今張漢揭舉李振邺納賄貪贓,你可知情?” “小的不知道。

    ” “你随同李振邺入闱,難道不知道他暗通關節的情事?” “……回大人,小的不知。

    ” 王永吉笑了,命親随把椅子從桌案後搬到桌案一側,他坐下後對柳同春道:“到這裡來,跪近一些。

    ” 同春不知所措,隻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裡直害怕。

    王永吉和顔悅色,用非常親切的語調說:“聽我講,你不要害怕,找你來隻是做個見證,沒有别的意思。

    李振邺貪賄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親非故,怎會連累到你呢?隻要你說實話,不會難為你。

    ” 同春低下頭,默不作聲。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邺,要的是實據和見證,否則張漢就要以誣告而反坐得罪,你難道見死不救?……” 同春心裡亂紛紛的。

    他有時恨張漢沒志氣,奴顔婢膝;可是為了功名利祿,天下的士子誰個幹淨?張漢受欺辱的境遇,張漢對同春的愛護,都使同春同情他。

    況且同春雖然自尊自重,卻是個本分人,既做了張漢的書童,理當向着主人。

    李振邺呢?同春讨厭他甜膩膩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圖,想到他那副下流的嘴臉就惡心!可是,李振邺是官啊!…… “聽說張漢頗有才學。

    許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輩子落魄,這實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邺堅不吐實,可是已有數名過付人作證了。

    你在闱中難道沒有發現蛛絲馬迹?” 豈止是蛛絲馬迹!同春手裡握着他們要命的證據,不過當時他收藏這證據别有用途…… 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閱卷,李振邺忽然交給同春一張紙,上面寫着二十五個人名、籍貫,要他到張我樸房中試卷裡去尋找查對。

    考官們各有私人,而本房試卷有限,都得派親信到各房翻找,揭開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後再封上。

    同春知道這是作弊,但他不能違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

    張我樸見此情景,也寫了一紙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邺房中尋對,也找出不少。

    事後,李、張兩人都忙于應酬門生,忘記了這兩片紙。

     同春把這紙片留下了。

    他要用來防身。

    李振邺多次糾纏他,都被他擺脫了。

    如果他還不罷休,進一步逼到頭上來,同春便打算用這張紙威脅他,叫他乖乖地滾蛋。

    同春隻想以此保護自己,不懂得要挾對方獲取好處,所以一直藏着紙片,不露一點痕迹。

    張我樸的紙片完全是順便一道留下來的…… 可是……同春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聲問:“那李大人、張大人若坐實了貪賄,會殺頭嗎?” 王永吉搖頭:“不至于。

    但必得革職,永不叙用!” “革職……那是他們活該!”同春下了決心,解開上襖,從貼身裡衣口袋裡拿出了那兩張紙,說明了它們的來曆。

    這是李振邺、張我樸的親筆,可說是鐵證如山了。

     王永吉眉飛色舞。

    滿大人雖然說不好漢話,卻聽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兩張紙。

    王永吉得意地點着字紙說:“看看,這頭一名果然就是陸其賢!……哦,這裡還有許巨源……啊?!”他臉色陡然一變,目瞪口呆,雙手哆嗦起來。

    圖海見狀,立刻走過來從他手中拿過紙片,細細看了一遍,皺皺眉頭,眼睛透出笑意,随即對衙役一揮手,示意帶走同春。

    他目送同春被帶出小廳後,才轉向王永吉: “王中堂,這關節中第五名,高郵王樹德,與足下有什麼瓜葛嗎?” 蘇克薩哈、鳌拜、科爾坤聽到這一問,都湊到圖海身邊,仔細觀看他手中的紙片。

    王永吉臉色灰白,一刹那就蔫得像秋霜打過的衰草。

    聽得圖海問話,他強打精神地說:“……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諸大人告回避。

    翌日将上疏自劾,陳請處分……”他說着,竭力作出一副憤慨的樣子,但撐了不多時,自覺無趣,歎了口氣,垂着頭,慢慢出去了。

     蘇克薩哈對鳌拜使了個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爾坤罵了一句:“狡詐的南蠻子!”也跟着放聲大笑;圖海一邊笑一邊搖頭;極少發笑的鳌拜,竟也在唇邊露出了笑意。

     張漢和同春被拿不過三天,喬柏年已換了三次住處。

    科場案被揭發,牽連的人又多,喬柏年自然要特别謹慎。

    隻是他這人膽子大、愛冒險,總想知道案子的結果,不舍得立刻離開京師,還想看看動靜。

     十月二十七日,他去遊鹫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單牌樓,很快就發現自己在逆着人流行進。

    今天街上的人特别多,扶老攜幼,騎馬乘轎,都興緻勃勃地往南走。

    喬柏年一把拽住一個走得飛快的小厮,小厮急得跳腳、喊叫,卻一點脫不開身: “你這人,幹嗎?去晚了就占不着好地兒啦!” 喬柏年笑着,并不放手:“急急忙忙的,幹什麼去?” 小厮掙紮着,恨恨地說:“看殺頭!” “啊,殺誰?”喬柏年一驚,松了手,小厮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時三刻,現在太陽還在東天。

    這小厮真是愛熱鬧!喬柏年搖頭笑笑,背了手,邁着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順着宣武門内大街向南走去。

    行人越來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樓。

    喬柏年覺得口渴,反正時間還早,便跨了進去。

    門邊一群長衫秀才圍着茶桌又叫又笑,像瘋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舉茶碗,大聲說:“考官認權不認人,知錢不知文章,屈殺多少名士!天網恢恢,天道好還!” “天下寒士今日揚眉吐氣!”另一個也舉杯大喝一聲。

     “以茶當酒,浮一大白!”第三個喊聲震動屋梁。

     “幹!”十幾個秀才轟然響應,高舉十幾隻茶碗、茶杯,“砰!”的一撞,碰碎了好幾隻杯、碗,瓷片、茶水飛濺,衆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聲把小小茶樓幾乎擡了起來。

     喬柏年不喝茶了,拔腳就往宣武門跑。

    但凡行刑殺人,宣武門口都要貼告示。

    莫非科場案結了?他腳下生風,竟趕上了幾位服飾華麗、騎着高頭大馬的滿洲貴公子。

    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腳步,因為這幾位貴公子也在議論。

    他們年不過二十歲,說的卻是漂亮的京話: “……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六就結案上報,今兒個便行刑,真個幹淨利落!” “這一回是天威震怒。

    說是不加嚴懲,将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兩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時就批下來了!” “這些南蠻子,給臉不要臉。

    仗咱們滿洲的餘惠才當了官,不好好兒給咱們幹事,饒得了他?” “漢官沒個好東西。

    殺吧,殺個幹淨,我才稱心!” “真格兒的,我家老子今兒約了幫老兄弟,喝酒慶賀呢!” “我們家也是。

    都一樣兒!……” 喬柏年不再聽他們說笑,加快步速趕到宣武門。

    高大的門洞一側果然貼着告示。

    除了吏、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還有皇上批下的谕旨,蓋着鮮紅的禦印。

    很多人在圍看,又有兵勇把守,喬柏年不敢硬擠,隻聽有人在朗聲宣讀: “……貪贓枉法,屢有嚴谕禁止,科場為取士大典,關系最重,況辇毂重地,系各省觀瞻,豈可恣意貪墨行私!所審受賄、用賄、過付種種情實,目無三尺,若不重加懲處,何以警戒來茲?李振邺、張我樸、蔡元禧、陸贻吉、項紹芳、舉人田耜、邬作霖,俱着立斬,家産籍沒,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陽堡……” 喬柏年沒聽完,轉身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這次行刑。

    一個聲音在心裡幸災樂禍地喊着: “叫你們再給鞑子賣命!這回可得了上好的報應!……” 太陽升到中天。

    聲聲大鑼和長管、觱篥嗚嗚咽咽的長鳴從内城傳來。

    宣武門外街道兩旁人山人海,直鋪到菜市口。

    松鶴年堂前的大場子上,早就聚集了數萬名看熱鬧的京師人,他們一會兒互相大聲傳告着“來了,來了!”騷動片刻,一會兒又伸長脖子向北張望,耐着性子等候。

     監斬官騎着馬,在簡單的四杖四旗二扇一傘的儀仗導從下,緩緩地過來了;接着是穿紅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劊子手行刑隊;最後,便是由衆多兵勇押送的七輛囚車。

    觀看的人群頓時一陣哄亂,你擁我擠,指手畫腳,亂嚷亂叫,分辨着誰是李振邺、張我樸,誰是倒黴的陸贻吉。

     “為什麼說陸贻吉倒黴哩?”喬柏年不解地問身邊那個像是什麼都知道的人。

     “他呀,沒落幾個錢,隻當個過付,以知情不舉一同正法。

    ” “那個中式舉人陸其賢呢?” “他聰明,不必挨這菜市口一刀,落個身首異處。

    他在監裡服毒自殺了。

    ” 監斬官已經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桌案上筆硯俱全,放着行刑公文。

    因時間未到,他正襟危坐,紋絲不動。

    七名人犯一字排開跪在案前三丈遠處,每人身邊由兩名兵勇把臂,身後劊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劊子手赤裸的肩臂和腦瓜頂都沁着油汗,閃閃發亮。

    菜市口的喧鬧漸漸平息了。

    按照慣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該在這個時候送來。

    今天會不會有特赦聖旨?看那位張我樸挺着腰、直着脖子的強硬表情,或許有什麼門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騷動。

    引起這陣騷動的并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個渾身缟素的女子。

    她頭上銀白首飾,身上白羅衫、白羅裙,一雙小腳穿着白繡鞋,袅袅婷婷,一手掩着嘴低聲哭泣,一手挎一隻蒙着白布的竹籃,一直走到李振邺面前。

    喬柏年看得一清二楚,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是張漢的老婆粉兒!她是為張漢贖罪,還是為還舊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邺面前了! 李振邺在昏沉中聽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睜開雙目,竟觸到粉兒的一雙哀憐的淚眼。

    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聲:“你來做什麼?” 粉兒不回答,隻管低頭從籃裡拿出水酒泡飯、幾樣菜肴,點燃了一尊香爐裡的線香。

    這是法場生祭,監斬官和劊子手都不能幹涉的禮節。

    囚犯七人,隻有李振邺一個獲得這樣的“禮遇”。

    李振邺感慨地說:“想我李振邺,親朋好友遍京師滿天下,臨死之日,惟有一個被我遺棄的女子為我送行,天哪!……粉兒,你難道不恨我?” “恨!就因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内情都告訴了張漢,原想要你吃點苦頭,不料竟……你恨我吧?” 李振邺悲哀地搖搖頭:“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呢?我是自作自受……你來看我出醜?” “不。

    就是有千般仇恨萬種怨毒,你這一死也都抵消了。

    一夜夫妻還有百日恩呢,何況……”粉兒别轉頭,讓淚珠滾下去。

     李振邺仰天長歎:“啊!粉兒能夠如此,李振邺雖死何憾!……來,酒!” 粉兒隔着香爐和袅袅青煙,對李振邺三拜三叩,然後端起酒水飯,用匙子喂他飯,用筷子給他夾菜。

    李振邺大口大口地吃着,不停地喊:“酒!酒!酒!” 李振邺吃完飯菜,粉兒把那一碗泡飯的烈酒湊到他唇邊,像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嘟喝個碗底朝天。

    他笑道:“粉兒,多謝你,讓我醉夢歸天!……”頃刻之間,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癱倒。

    這時,長管銅角響了:行刑時刻到! 粉兒驚叫一聲,掩面逃進了人叢。

    張我樸連喊帶罵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你們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牽連你們,你們但凡有點心肝,總該為我請求一道赦書。

    你們裝聾作啞,天地不容!我死也不饒你們!……”兩個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并把口銜勒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聲不得。

    他帶着滿腔憤恨,立眉豎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倒了,劊子手舉起了大刀…… 七人正法之後的第二天,他們的家資被抄沒,老幼家屬被逮系獄中,定案後将流徙尚陽堡。

     随後,缇騎四出,提拿有關各犯五十餘人,盡是賄買關節的應試士子,不久,這些人的家屬也先後入獄。

     接着,和這些士子有關的漢官被拿問。

    再後來,以風聞不舉而失職的科道官也進了監獄。

    法網越拉越大,落網的漢官越來越多。

    當朝廷下令順天丁酉科複試之後,各地應參加複試的新舉人,像囚徒一樣,被府、縣衙門拘捕鎖項,押送起解至京。

    這個時候,朝署半空,囹圄盡滿。

    鎮撫司前,茶館、酒館、飯鋪紛紛開張,熱鬧繁盛超過前門。

    同這種景況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漢官士子震恐萬分,惶惶不可終日,真不知這一科場大獄,什麼時候才能了結? 主管此案的,還是那兩名内大臣、兩名滿尚書。

    他們豈肯輕輕饒過那些奸狡的南蠻子? [1]當時稱順天府鄉試為北闱,江甯(南京)的江南鄉試為南闱。

     [2]同考官為協同主考官閱卷之官,因在闱中各居一房,又稱房考官,簡稱房官。

    試卷由房官先閱,加批薦給主考。

     [3]山左大老:暗指滿洲貴族。

     [4]皇帝用膳,早膳在上午六點到八點,晚膳在上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