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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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臨微傾上身,靠近烏雲珠,輕聲笑道:“你過我馬上來好嗎?我帶你。

    ” 烏雲珠雪白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嗔怪地瞅了福臨一眼,低聲說:“看你!……” “哎,我是好心啊!”福臨認真地說,“你分娩剛剛半年,千萬不要勞累了,看你臉色多白,況且你體質本來就弱啊。

    ” 烏雲珠笑着,神采飛揚:“皇上,你太小瞧我了。

    忘了我頭一次瞻仰聖容,不正是馬上驅馳之日嗎?” 福臨深情地盯着烏雲珠,隻覺心頭仿佛灌滿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難;一股歡樂在胸間回蕩,就要奔突出來。

    他不願抑制,揚頭大笑,青春的熱血在全身奔騰。

    他一勒缰繩,右手高舉那柄鑲金嵌玉的馬鞭,朝座馬後臀一抽,猛松絲缰,玉骕骦歡快地一聲嘶叫,飛箭一般向南猛沖,尥開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劃過黃綠相間的平坦坦的草原。

    烏雲珠心裡暗暗着急,連忙鞭馬追趕,侍從宮女也緊緊跟上。

    但福臨的那匹神駿蹄下就如生風一般,她們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向東邊彎過去。

    烏雲珠靈機一動,掉轉馬頭向東,猛加三鞭,抄直線近路去攔截福臨。

    桃花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穩,風聲在耳邊呼呼地響,地上的雜草拉出了長線,烏雲珠果然在二裡以外,跑到了福臨馬前數十丈的地方。

    玉骕骦見到了同類,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後,當桃花馬放慢步速時,它也無意超過可愛的伴侶,和它一樣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臨大笑道:“你真靈巧!竟然搶先一步。

    ” 烏雲珠微微笑着,略略喘過幾口氣,說:“是僥幸取巧。

    ” 福臨審視着烏雲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額上的汗珠,感歎道:“賢卿秀外慧中,真令人愛煞!天地鐘靈秀,我們滿洲也能誕育仙女!” “陛下快不要這樣說,叫人羞愧死!”烏雲珠頑皮地笑笑,“天地無私,并不獨愛一族。

    即使妾妃蒙皇上譽為天人,也忘記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 “正是正是,塞外風雲,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這樣一位才貌雙絕的賢妃啊!”話未落音,玉骕骦踩着一片濕漉漉的草叢,前蹄一滑,馬身往前一閃,差點把福臨摔下去。

    烏雲珠驚叫了一聲,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夠不着的福臨,也幾乎從馬背上掉下來。

    好在福臨用力一勒缰繩,玉骕骦猛地縱身躍起,又恢複了平衡。

    福臨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騎術還說得過去吧?……你怎麼啦?臉色雪白雪白的,吓壞了吧?” 烏雲珠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說:“陛下繼承祖宗鴻業,講武事、練騎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

    但馬蹄怎能靠得住?以萬民仰庇之身輕于馳騁,妾妃深為陛下憂。

    ” “賢妃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篇奏章了。

    ”福臨不在意地開着玩笑。

     “陛下馳馬疾速如飛,又兇野異常,實在叫人提心吊膽,你……也該為我想一想,為太後、為皇子……” 福臨心裡一陣感動,笑道:“今天我不過是太暢快了。

    天高地闊,風爽馬健,真使我一舒懷抱,煩悶頓消!” “怎麼?”烏雲珠敏感地扭頭注視着福臨。

     “唉,你不曉得,議政王大臣那幫老頭子,真不知是什麼心腸!……”他向烏雲珠細說起這件使他長期以來十分惱火的事情: 春天,鄭成功被趕到福建沿海島嶼上,定遠大将軍濟度班師回朝,于是福臨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占據的西南。

    對南明的戰事,福臨已全權交給大學士洪承疇辦理。

    自洪承疇出任以來,各種诽謗誣蔑之詞就不斷從滿洲親貴那裡灌進福臨耳中。

    尤其近兩年,洪承疇圍而不攻,長時間屯兵湖南,不見進取,彈章更如飛雪一般呈進皇上。

    福臨不為所動,始終信任洪承疇。

    因為他知道,洪承疇正在苦心孤詣地貫徹福臨的剿撫并用的方略。

    誰知這一來,又引起議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議論,說什麼南明擁有的李定國、孫可望,都是張獻忠的養子,兩員虎将啦;什麼地險兵悍,攻入不易,不如劃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幹脆放棄雲貴兩省,同南明小朝廷兩相和好。

    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臨氣得七竅生煙。

    他今天對董鄂妃說起,不免又形于詞色:“一統天下,金瓯豈能有缺!入關才十四年,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無能,當年平定天下的銳氣都哪裡去了?真想挑幾個最不中用的,嚴加懲處!” 烏雲珠非常文靜地說:“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見,諸大臣縱有過失,終究是為國事着想,并非為自身謀利。

    陛下不必生氣,喻以理動以情,總能使其心服。

    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 福臨望着她感慨地說:“有你在身邊,朕心中着實松寬多了……” 他們并馬交談,又親密又愉快,不知不覺,東行宮就在眼前。

    福臨看看天色還早,便說:“你先去歇息,我随意去轉轉,射幾隻山雞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

    ” 烏雲珠蹙緊眉頭:“陛下馳馬千萬當心,以天下為重啊。

    ” 福臨溫存地笑着,擺擺手,領着侍衛們馳走了。

     太陽落下西山,暮色漸濃,福臨才餘興未盡地回到東行宮。

    他連正殿也不曾進,直接走向後面的寝宮。

    剛轉過正殿屋角,就見烏雲珠站在後殿的漢白玉階石上翹首盼望。

    她已換上了宮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飛燕髻,隻簪了一支瑩潔的玉簪,淡綠的夾衫外面,加了一件長長的、鑲了雪白毛邊的果綠貂皮半臂,領口和衫子的下擺,都滾着銀絲點綴的繡花邊,拖到地面的玉色長裙在衫子下面隻露出不到一尺長。

    她渾身幾乎沒有什麼金銀珍寶之類的華麗飾物,卻綽約多姿、淡雅飄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遠使福臨感到新鮮,不論在裝扮上還是在性情儀态上。

     她立刻下階來迎接福臨,擔心地說:“太陽下山以後,風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涼。

    快進殿歇息吧。

    ” 進到寝殿正間,福臨剛在為他專設的寶座上坐下,烏雲珠便像普通宮女似的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并仔細察看他的面色,說:“回來這麼晚,一定很累了。

    先喝杯熱茶。

    ” 福臨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點不累,也不冷。

    射獵大有所獲,光山雞就三四十隻,肥得都飛不動了……” “看你手這麼冰涼,還說不冷。

    ”她抽身走進東梢間寝室,拿出一個雙雲頭式的掐絲琺琅手爐,遞給福臨,讓他趕緊放進懷中。

    福臨笑道:“跟你說多少回了,這些事叫侍女宮監去辦就行了,你忙些什麼!” 烏雲珠像沒聽到似的,忙着出殿去傳膳。

     當一桌酒膳擺上來時,烏雲珠侍立在福臨身邊為他布菜,為他剝去蝦皮,剔去魚刺、雞骨,為他盛上燕窩冬筍雞湯,輕輕吹去熱氣,吹開浮油,捧到福臨面前,催他快喝。

    她比用膳的福臨更忙。

     福臨說:“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 烏雲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領了。

    皇上還是多與諸大臣共餐,他們也好多沾皇上寵惠,常承皇上笑顔……” “又是這話!我已聽了你的,常與王大臣共餐,也不時賜以克食。

    我就要你現在跟我共餐。

    ” “陛下,妾妃位卑,不敢……” “胡說!你不是我兒子的親娘嗎?”福臨帶笑斥責着,并“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再不答應,今兒這頓飯我可就不吃了!” “陛下……” “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也這麼拘禮,還有什麼朝夕唱随、閨房之樂?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

    ”福臨伸手一把拉住烏雲珠,硬拽她和自己并排坐在那張寬大的七寶雕龍禦榻上。

    烏雲珠滿面驚惶,急忙掙紮着站起來,連連說:“陛下,千萬不能這樣!千萬不可!皇後娘娘也不曾有此禮遇……” “皇後?”福臨鼻子裡哼了一聲,随後搖搖頭,輕聲歎了口氣,說,“眼下不在宮裡,那些勞什子禮節全數免掉!咱倆過幾天輕輕松松的好日子!蓉妞兒,你們端一張軟墊椅子來,讓你主子坐下吃飯!” 蓉妞兒是烏雲珠的親随侍女,連忙同兩個宮女一道,把軟墊椅搬到禦榻右側,烏雲珠隻得坐下,拿起了包銀象牙筷。

    福臨剛才陰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開朗了。

     飯後,莊太後的侍女蘇麻喇姑領着福臨的乳母來到行宮,董鄂妃連忙将她們迎進寝宮正間。

    福臨從北炕寶座上站起來,受了她們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嬷嬷回來了?老家都好?怎麼去了這麼些日子?”他又轉向蘇麻喇姑:“太後安好?這麼晚了還打發你來南海子,有要緊事嗎?” 蘇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緊,嬷嬷的事要緊,嬷嬷先說。

    ” 乳母是個面目慈祥的婦人,滿面紅光,身體健康。

    兩年前她回關外老家探親祭祖,今天剛回宮就鬧着要看看福臨。

    可是,她進了門,卻一直不錯眼兒地盯着烏雲珠。

    這會兒笑着說:“有什麼要緊的呢?就是兩年沒見皇上,心裡想得慌。

    托太後和皇上的福,家下這二年日子都好。

    皇上身子骨也好?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給主子請安了。

    ”她對烏雲珠跪下去。

    烏雲珠趕忙攙住,柔聲說: “嬷嬷,我年輕不曉事,當不得你的大禮,實在不敢。

    ” “當得的!”蘇麻喇姑笑道,“嬷嬷,這是新近進位的皇貴妃董鄂娘娘。

    你今兒在宮裡見的那個白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誕育的。

    ” “哎唷唷,佛爺保佑,竟給皇上降下這麼一位天仙似的娘娘來,叫我這老婆子可開了眼啦!” “嬷嬷,”福臨裝作不高興的樣子,“你不是來給我請安的嗎?進屋來也沒看我幾眼,盡盯着她瞧了!” “哎呀,該死該死!”乳母輕輕拍着自己的臉,好像在掌嘴,“一進屋,我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誰叫娘娘生得這麼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哪兒去找這一對金童玉女呀!……”她樂不可支,說話就少了忌諱。

    福臨和烏雲珠都身着便裝,并肩站在那裡,年輕美貌、風度翩翩,真像一雙并生的白荷花。

    蘇麻喇姑心裡也在暗暗贊美,但她可不像乳母那麼毫無分寸,連忙打斷:“嬷嬷喝酒怕喝多了,高興得這樣!……”她雙手捧上随身帶來的錦緞包袱,說:“太後命我專程送來這兩襲貂皮褂子,說是南苑比宮裡冷,請皇上、娘娘保重,别着涼。

    ” 福臨和烏雲珠連忙接了母後的賜品。

     “太後還說,沒什麼大事就早點回宮。

    要是皇上想多呆幾天射獵,就讓娘娘先回去。

    ” 福臨笑着瞟了烏雲珠一眼,烏雲珠沒有理他。

     “太後讓奴婢轉告皇上,娘娘産後不久,要經意保重,不可勞累了。

    傷了身體,惟皇上是問。

    奴婢出宮時,太後又囑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宮。

    ” 福臨笑着又瞟了烏雲珠一眼,說:“朕是太後親子,反不如她得母後寵愛,真真羞煞人!” 誰都聽得出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話,都湊趣地笑了。

     乳母同蘇麻喇姑走回她們的住處——東配殿後的平房,小聲說着話兒。

    蘇麻喇姑埋怨乳母:“看在咱倆有十幾年交情的份上,我得囑咐你幾句。

    你老糊塗了,怎麼胡說八道呢?剛才說的那些要叫坤甯宮的人聽去,有你的好兒嗎?” “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

    我一見她那模樣兒,就把什麼忌諱都忘了!……” “這位娘娘啊,模樣兒還在其次,難得她心眼兒又好又靈,脾性兒和善,會體貼人。

    本來就招人愛,又識大體、明大義,太後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間,她父兄相繼亡故,那會兒她正臨産,聞訊大哭,太後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為她憂慮。

    她聽說後,就發誓不再哭了。

    太後、皇上問她為什麼忍淚,她說:‘我怎麼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後陛下憂傷呢!我之所以痛哭,不過念及養育之恩、手足之情罷了。

    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時有悖理之處,深恐他們仗恃國戚為非作歹,那豈止辱沒我的名聲,舉國上下也會說皇上為一微賤女子而放任他們肆無忌憚。

    我為此也曾夙夜憂懼,生怕他們闖出大禍。

    如今幸而安然善終,我還有什麼可悲痛呢?……’” “果然難得,果然難得。

    ”乳母贊不絕口。

     “她學問深,琴棋書畫樣樣都會。

    太後也喜愛這些,自然更疼愛她,一時一刻離她不得。

    你看,她才出宮半日,太後就叫我來催啦。

    ” “唉,真可惜。

    ”乳母輕輕歎息。

     “可惜什麼?” “别怪我胡說。

    皇上要是早選上她,隻怕有皇後之份啦!” 蘇麻喇姑好半天沒搭腔,後來也歎了一聲:“唉,這些事,咱們為奴婢的哪裡說得清。

    皇上已經廢了一位皇後,還能再廢一位嗎?再說,太後、皇上不管怎麼疼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 “啊?什麼缺欠?” “你不知道?這娘娘的額娘是個南蠻子!……” 她們不知道,那蠻子額娘的女兒,此刻也正在談論她們。

     “陛下,這嬷嬷是你最早的一位嬷嬷?” “是啊,我從小兒吃她的奶,八歲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睡,管着我的衣食住行。

    ” “可是陛下六歲就即位了呀?” “不錯。

    我還記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宮的。

    ”福臨已用膳完畢,一手端着茶杯,随意坐在一張軟墊椅上;一手攬過烏雲珠的腰,把頭輕輕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憶着,“那天天氣特冷,内侍跪進貂裘,我看了看,便推開了……” “為什麼呢?” “别着急,聽我說嘛。

    禦辇來了,嬷嬷想摟着我一同入座,我說:‘這不是你能坐的。

    ’嬷嬷又驚又喜,把我抱上禦辇,便在道邊跪送。

    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嗎?進太和殿登了寶座,看殿内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沒有發慌,可是瞧見許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裡有些疑惑,我悄悄問身邊的内大臣:‘一會兒諸位伯叔兄王來朝賀,我應當答禮,還是應當坐受?’内大臣說:‘不宜答禮。

    ’後來鐘鼓齊鳴,王公百官分班朝賀,我果真一動不動,端坐受禮……” “聖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啊。

    ”烏雲珠笑着贊美,低下頭把面頰貼在福臨烏黑的頭發上。

     “不過,看伯叔王們偌大年紀,向我這六歲的人兒跪拜,心裡又着實不忍。

    所以朝賀完畢,朕便起立,一定要讓禮親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辇。

    記得代善伯白發蒼蒼,見我禮讓,竟然落淚了……朕得承繼大統,代善伯當居首功。

    ” “以妾妃度想,首功當歸太後。

    ”烏雲珠和悅地說。

     “那是自然。

    我是僅指宮外而言。

    ”福臨捏住烏雲珠的一隻小手,輕輕摩挲着。

     “貂裘的事呢?陛下還沒有說完。

    ” “哦,貂裘,”福臨笑笑,“朝賀完畢,朕回宮後才對那進貂裘的内侍說:‘貂裘若是明黃裡,朕自然願着;那裡子偏是紅的,朕豈能穿它?’内侍連連叩頭請罪,朕倒也不曾罪他。

    ” 烏雲珠笑道:“陛下六歲便如此敏慧,曉得上下尊卑貴賤,自是世間少見。

    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 福臨哈哈地笑了:“此一時彼一時也。

    順我心者,叫作順天行道;逆我心者,我豈不另尋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樂趣了!……” 烏雲珠正想回駁幾句,養心殿首領太監領了幾名太監前來送奏章,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内院今天送到的。

    福臨随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禦案上,置之不顧。

    他心裡惱恨這些奏章破壞了他們溫馨而又甯谧的交談。

     烏雲珠不安地望着那一摞奏章,說:“這不都是朝廷機務嗎?陛下怎麼擱置不顧呢?” “沒關系。

    都是些循例舊事,讓他們去辦吧!今晚我們可以清清淨淨地共度良宵……” 烏雲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沒有需要因時更變,或因他故必須洞察内情的呢?陛下常說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一身承擔祖宗大業,就是疲倦困頓之時,也當勉力支持,何況今日如此悠閑。

    ” 福臨輕撫烏雲珠的背,笑着感慨地說:“你呀,真成了我宮中谏臣了!……來,一同閱本。

    ” 烏雲珠連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聞婦無外事,豈敢幹預國政。

    千萬不可,陛下還是專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終。

    ” “就依你。

    ”福臨笑着說,坐在禦案後的寶座上。

     烏雲珠叫宮女們端上兩盞白紗籠的掐絲琺琅桌燈放在禦案上,點亮兩側的四盞紫檀框梅花式立燈,加上屋頂吊着的幾盞宮燈,東次間明亮得如同白晝。

    烏雲珠又命宮女把她的繡花繃架放在禦案一側。

    宮女們悄悄侍立,福臨專心批本,烏雲珠則靜靜地在繃架上刺繡,寝宮一片甯靜,隻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炸響和镂空梅花熏爐内木炭清脆的燃燒聲。

     看到一本,福臨幾次提筆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

    烏雲珠放下繡針,站起身:“什麼事使陛下如此牽心?” “是今年的秋決疏。

    其中十多人,隻等朕報可,便要立即置于法。

    朕一時不忍下筆。

    ” 烏雲珠走近,對那秋決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着死亡的氣息。

    她臉上頓時升起悲哀的陰翳,皺眉道:“這十多人并非陛下一一親審,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親審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無知的人,怎能保這十數人盡無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複生。

    懇求陛下留意參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

    ”烏雲珠的聲調有些哽咽,接着又補充一句:“妾妃以為,與其失入,甯可失出……” 福臨默默點頭,又看了一遍,提筆在幾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寫了“複谳”兩個字,在另幾個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減等的記号,随後折了頁碼。

     “陛下,那逃人窩主一抓就斬,不是也太……”烏雲珠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看到福臨怕冷似的縮縮肩膀,并緊緊皺起了濃眉。

    她連忙返身取過太後賜給的貂褂,給呆想着什麼的福臨披上。

    福臨趁勢抓住她溫暖的小手,苦惱地看着她溫柔的眼睛,低聲說:“你還不知道我?我當然知道逃人法太嚴。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 他猛然松開烏雲珠的手,重新拿起筆,仿佛又要埋頭批本。

    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剛才烏雲珠的提問而産生的煩亂和不安。

    烏雲珠在他身邊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無力地放在案邊的左手,輕輕退下,轉身去料理那兩隻三尺多高的青銅鎏金、镂空作梅花紋的四足熏爐,往熏爐裡撒了兩把沉香,并命宮女再給福臨取來一隻腳爐。

     當福臨終于合上最後一本奏章時,夜已深了。

    烏雲珠小心地把繡針插在繡繃上,起身到西次間的小火爐上為福臨端來一直炖在那兒的冰糖銀耳。

    福臨背着手踱來踱去,看着好似悠閑,烏雲珠卻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

    她把玉碗遞給他,看看他的眼睛,輕聲說:“還有事?” 福臨接過碗,用匙子在碗裡調了調,喝了一口,然後說:“前日召見安郡王,他說起順天鄉試考官受賄作弊,物議沸騰,寒士怨憤,一些飽學之士不肯應試,是否預見到科場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輕視。

    榜發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無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 烏雲珠道:“順天鄉試一事,我也聽說了,京裡怕是已經傳遍。

    滿洲禦史對科舉一向生疏,未必體察内情;漢官多半心有疑慮,不敢貿然上疏。

    況且有關者多是漢人漢官,相互回護徇情也在所難免。

    ” 福臨皺眉道:“朕從來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尤喜接納漢人文士,為何漢官總生枝節?” “陛下若設身處地略加體味,此事此情實在不足為怪。

    得民心得士心,确非一日之功。

    科舉本是得士心的大事,萬不可掉以輕心。

    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訓誡臣下以為後戒?” “這幾日,我正想下一道訓誡谕旨,又覺得不夠分量。

    看來……”他停了停,連舀了幾匙子,把一碗冰糖銀耳吃下一大半,随後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頓,主意定了,目光閃閃地說: “明日,朕面召漢大臣及科道官。

    ” “明天就面召?”烏雲珠口氣中雖有點兒驚奇,但臉上的笑容和眼睛裡的神采,分明表現出對年輕皇帝的贊賞和愛戀,“回宮嗎?” “不,就在南苑。

    ” 南苑西行宮的大殿,雖沒有太和殿、乾清宮的規模,卻也十分宏偉莊嚴。

    寶座的設置同乾清宮的一樣,很是輝煌。

    寶座邊陳設着一對銅胎琺琅嵌料石的象托寶瓶——禦名為“太平有象”,還有一對質量相同的甪端和仙鶴。

    寶座後有繡了日月星雲的寶扇,寶座前禦陛左右有四個香幾,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爐裡焚着檀香,香煙缭繞,大殿氣氛肅穆。

     丹陛之下,光潤似墨玉的金磚墁地,按照品級,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漢大臣。

    前排是舉朝知名的内院大學士:秘書院大學士王永吉、成克鞏,國史院大學士金之俊、傅以漸,弘文院大學士劉正宗。

    其次一排是六部九卿,其中有戶部尚書孫廷铨、禮部尚書王崇簡、吏部尚書衛周祚、左都禦史魏裔介,後面還有各部院衙門的副職長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戶部侍郎王弘祚等人。

    這裡還有一批風華正茂、才堪大用的内院學士:李霨、王熙、馮溥、吳正治、黃機、宋德宜等。

    不過,人數最多的還是朝廷的言官: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和十五道監察禦史。

    他們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卻有很大影響。

    他們有負責稽察内外百司之官的職責,有直接向皇帝上書指陳政事得失并彈劾官吏的權力,不過,他們的職守,和所有官吏一樣,也受着各種因素的制約,不能真正發揮作用。

    三年前,言官們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書言事,被議政王大臣會議全部否決,言官李呈祥、季開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後受到流徙處分,便是一個例證。

    今天皇上面召漢大臣訓誡,主要的用意就是針對他們的。

     大殿中,除了禦前侍衛、當值内監以外,隻有内國史院大學士額色赫、内秘書院大學士車克、内弘文院大學士巴哈納和吏部尚書科爾坤幾員滿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帶刀領侍衛内大臣鳌拜和蘇克薩哈了。

    他們都肅立丹陛,面對着上百名匍匐在地的漢官,雖然都是蟒袍補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臨的聲音響亮又緩慢,不似他平日的語調。

    大殿太高曠了,他的話聲仿佛在空中震顫,引起嗡嗡的回聲: “……朕親政以來,夙夜兢業,焦心勞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當天心,以康民物。

    乃疆域未靖,水旱頻仍,吏治堕污,民生憔悴。

    朕自當内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協心盡職,共弭災患。

    ” 這一段話相當平和,皇上并未把責任全推給臣下,聽上去還是親切有理的。

     “國家設督、撫、巡按,振綱立紀,剔弊發奸,将令互為監察。

    近來積習乃彼此容隐,凡所糾劾止于末員微官,豈稱設職之意?嗣後有瞻顧徇私者,并坐其罪!” 指斥督、撫、巡按,為什麼要說給這些不是督、撫、巡按的人聽? “制科取士,計吏薦賢,皆朝廷公典,豈可攀緣權勢,無端親昵,以至賄賂公行,徑窦百出,鑽營黨附,相煽成風?大小臣工務必杜絕弊私,恪守職事,犯者論罪!” 訓誡越來越接近問題的核心,跪聽的臣子中已經有人在努力克制發寒熱般的顫抖了。

     “至于言官,為耳目之司。

    朕屢求直言,期遇綦切。

    乃每閱章奏,實心為國者少,比黨徇私者多。

    嗣後,言官不得摭拾細事末員,務必将大貪大惡糾參,其滌肺腸以新政治!” 福臨收住話頭,不再發揮,用幾句套話結束了他的訓誡。

    百官們山呼萬歲,再次叩拜,起立,按順序站列殿前。

     禮贊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駕,言官行列中突然閃出一員官吏,此人身材瘦小,顯得十分精幹,他搶上幾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着一疊本章,高聲喊道: “臣,刑科給事中任克溥,為順天丁酉鄉試科場大弊,有疏本上奏,請聖上過目。

    ” 衆官為之一驚,順治不覺一喜。

    頃刻之間,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禦案之上了。

     大殿裡頓時寂靜無聲,所有的漢官都望着任克溥,耳朵卻仔細聽着寶座上的聲息。

    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興,自然也有人無動于衷。

    但這一切都隻能放在心裡,若形于詞色便是失禮,将被當殿糾參處分。

     福臨看罷奏章,滿面怒色,拍案而起,厲聲道:“傳旨:奏本内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着吏、刑二部會審!” 當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門時,又一道聖旨下來: “着内大臣蘇克薩哈、鳌拜主持吏、刑二部會審!” 蘇克薩哈是皇上寵信的近侍大臣,鳌拜在議政大臣中以果斷能幹著稱。

    皇上派了這樣兩員大臣,足見對此案非常重視。

    吏、刑二部的尚書、侍郎,尤其是漢官,不得不格外小心,盡量緘口不言。

     五 内院大學士兼吏部漢尚書王永吉在吏部大門下了轎,進了大門。

    寬闊的石闆路直通大堂。

    他從大堂旁門進中院,過穿堂,一架紫藤蓋滿了小院,老幹如蟒、盤曲而上,如今落葉已盡,繁密的藤幹藤枝糾纏在架子上,仿佛許多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官場上那複雜的、絞纏不清的明争暗鬥。

    藤架的那一邊有屋三楹,檐下額匾上有三個厚實凝重的大字:藤花廳。

    王永吉當然知道,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書吳寬親手種植,距今已将三百年。

    藤花廳,是吏部長官治事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