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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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都記着自己是傳教士,一切活動,一切艱苦緊張的學習、勞作和奔走,都是為了傳教,為了天主的信仰在中華大國的土地上滋生成長,使中華億萬人民皈依神聖的羅馬教廷,使中華億萬受苦受難的靈魂得到天主的拯救而升入天堂。

    荷蘭使團的故舊之情不論怎樣使他歡喜感動,他都沒有忘記荷蘭人信奉的是加爾文派耶稣教,是與湯若望信奉的天主教耶稣會完全對立的一派。

    讓加爾文派的勢力進入中國,是湯若望無法容忍的。

    所以在歡迎家鄉故舊的到來時,他使用他的地位、力量和對皇帝的影響,一方面給荷蘭使團以最熱情的接待、最高的禮遇;一方面又處心積慮地使荷蘭使團的打算歸于失敗。

    湯若望簡要地向福臨說明了加爾文派對他傳教的不利之處,而後說:“老臣以為,惟有這樣,才算是既顧念私交,又不礙大局。

    ” 福臨笑道:“依瑪法的意思,如何答複荷蘭使團為好?” “萬裡遠航,萬金貢禮,總不能不給一點面子啊!” 福臨由炕桌上抽出一張紙箋,寫了幾個字:“八年進貢一次,可附帶小宗貿易。

    ” 湯若望不再說什麼,他已經勝利了。

    他的思想便轉到皇太後要求他的那件困難的事情上。

     “瑪法,你不對我講些有趣的事嗎?”福臨重新倚在靠枕上,眼睛裡流露出明顯的疲乏。

     湯若望小心地說:“老臣有話,隻能在四隻眼睛之下向陛下進呈。

    ” “在四隻眼睛之下”,是順治與湯若望之間的口語,開始于順治親政那一年,意思是回避一切人,隻他們兩人密談。

    這多半是湯若望要向順治說些規正的話,又要照顧他那十分強烈的自尊心而特意安排的環境。

    福臨會意地遣開太監和侍衛,湯若望便毫不猶豫地把那封谏書呈了上去。

     福臨懶洋洋地打開谏書,看了沒幾句,登時滿面通紅,又羞又惱,把谏書往炕桌上一摔,氣呼呼地說:“你把朕當做什麼!”他背着手,大步走回寝宮去了。

     湯若望忐忑不安地獨自站着。

    急躁而喜怒無常的小皇帝會拿他怎麼樣呢?下牢?殺頭?……殿内殿外靜悄悄的,毫無聲息,兇吉莫測……他素以忠誠直谏在朝中著稱,皇上難道會殺直臣而給自己招來不義之名?不會。

    湯若望撣撣袖子,捋捋胡須,慢慢地一步步出殿下了月台,穿過庭院,走向養心門。

     “湯若望留步!”養心殿首領太監喊道。

    湯若望心頭一跳,隻得回頭,再次進入養心殿。

    福臨已坐在東暖閣的便榻上了,見湯若望走近站定,便指給他座墊,并賜了茶,随後福臨用平靜的聲調問: “瑪法,哪一種罪過大些,是吝啬,還是淫樂?” “淫樂。

    尤其是地位崇高的人。

    因為這是一種惡劣的榜樣,它引起的禍害要大得多!” 福臨鎮靜地聽罷,點頭默認。

    又問:“如果淫樂的目的不是為了尋歡,隻是為了排遣郁悶呢?” 湯若望沉着地說:“淫樂是帝王失德的行為,亂倫也是一種失德。

    怎麼能指望用這一種失德去改正那一種失德呢?” “啊,瑪法!”福臨忽然失聲喊起來,“我受不了!我實在受不了啦!……”他站起身,想要喊些什麼,身子卻搖晃起來,臉色也變得煞白。

    太監趕上來扶住他。

    他本來已經很虛弱,這一陣很動感情的談話,使他幾乎昏過去了。

     湯若望協同兩名太監把福臨扶入寝宮的床上,為他蓋上薄薄的錦被,就要告退。

    福臨像孩子似的拉住他的手,不放他走。

    皇上命他的瑪法坐在床邊,支開了侍從,一聲長歎,傷心地說:“瑪法,用你們的詩句說:我是一隻夜莺,然而他們卻不讓我去拜訪玫瑰園!……”他用細微的聲音傾訴,像潺潺的溪流,漂着青春的花瓣,騰着晶瑩的淚珠,既有甜美的蜜,又有酸澀的苦酒……湯若望屈身向床上,仔細地聽着、品味着。

    還是蘇麻喇姑說的那些事情,在這裡卻變得那麼美麗,充滿哀怨和絕望…… 湯若望離開養心殿時,太陽已經偏西。

    他心事重重、步履緩慢,福臨的憂郁症仿佛傳染了他。

    要不要向太後進言?皇上的病将會由此而起,并漸漸加深的…… 福臨傾吐了許多日子以來郁積心頭的愁悶,竟感到一種輕松,仿佛洗了一個澡,渾身又疲乏又舒服,吃了禦藥房送來的湯藥,便沉沉入睡了。

     太後聽了湯若望的禀告,不免吃驚,兒子的狀況使她不安,太後的尊嚴終于向母親的慈愛讓了步。

    她立刻帶着蘇麻喇姑到養心殿探望,見福臨睡得正熟,不忍把他叫醒。

    她多時沒有這麼貼近地看看自己的孩子了,又不願立刻就走。

    她親自用金鈎挂起玉羅紗帳,拿起床邊的拂塵,為兒子揮去偶爾飛來的蒼蠅。

     寝殿深邃而清涼,外面的熱氣絲毫不能透入;空中時濃時淡地流動着花香和安息香,那是從仙鶴香柱和數盆蘭花裡飄散出來的;四周一片寂靜,蘇麻喇姑伫立門前。

    莊太後目不轉睛地望着兒子憔悴的面孔、唇邊毛茸茸的胡須、在雪白的臉龐上顯得特别黑的眉毛,說不盡心頭的愛憐和感慨。

    她目光漸漸模糊了,透過這張很有男子氣概的臉,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張臉,一張拳頭大小、紅紅的、毛茸茸的、眼睛都睜不開的小臉,她的惟一的兒子的小臉…… 她嫁給皇太極的時候,還是個十二歲的少女。

    皇太極比她大二十一歲。

    由于她聰慧秀麗、明睿豁達,很得寵愛。

    當她表現出一般女子少有的識大體知大局的涵養時,皇太極竟拿她當後宮謀士,舉棋不定時常常找她商量,她也從丈夫那裡學來知人善任、用人馭将和處理軍國大事的本領。

    可惜她命中子星不旺,十六歲、十九歲、二十歲連生了三胎,都是公主。

    在她二十二歲那年,她的姐姐進宮了。

    次年,崇德元年,皇太極上皇帝尊号,改國号為大清,她被封為西永福宮莊妃,她姐姐被封為東關雎宮宸妃。

    宸妃寵冠後宮,奪去了皇太極的全部情愛。

    崇德二年七月,宸妃生了皇八子,皇太極便有立為太子的意思,特地為他的出生而大赦全國。

    如果這個幸運兒活着,皇九子福臨絕沒有九五之分。

    偏偏在福臨出生的前兩天,崇德三年正月二十八日,皇八子夭折了。

    皇太極和宸妃一樣哀痛,連皇九子的出世也不能使他高興。

    崇德六年宸妃病重,皇太極竟不顧前方與明軍在松山、甯遠大戰,撇下諸将趕回盛京。

    宸妃去世,皇太極哭得數次昏迷,迅速憔悴衰弱,不久就病倒了,一年後駕崩。

    此後,莊太後扶保着五歲的福臨,經了多少生死搏鬥,曆了多少驚濤駭浪,才使他成為順治皇帝,才有了今天。

    兒子又要為一個女子憔悴病倒,喪失現有的一切嗎?…… 福臨翻了個身,喃喃地說:“額娘、額娘,你也曾青春年少,你也有你的情愫,為什麼對兒子這般冷酷!” 太後一怔,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連忙立起身向後一仰,仔細看看福臨,見他熟睡如故,知道是在夢呓。

    她又回頭瞅一眼,蘇麻喇姑站在門前,仍然形同木偶直立不動,這才松了口氣,重新坐下。

    但她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了。

     我的青春?我的情愫?……是從丈夫的情愛轉移到姐姐身上的時候開始的。

    和自己同齡的皇弟多爾衮,文武全才,何等英俊潇灑!彼此情意相通,不是也到了夢魂萦繞、寝食不安的程度嗎?皇太極去世,福臨得以即位,雖然是自己依靠禮親王力争而來,但當時諸皇弟中繼位呼聲最高的多爾衮卻甘居攝政,擁戴她的兒子、五歲的福臨為帝,除了許多其他原因,為了她,是多爾衮私下向她重複過一百次的理由啊!那時她對多爾衮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

    她感激他,愛戀他,他倆不是在一起度過許多甜蜜的日子嗎?……如果不是他後來囚死肅親王豪格,又娶了肅親王福晉;如果不是他瞞着她私自往連山偷娶兩位朝鮮公主,那麼他死後被人告發謀反,她是不會輕易贊同的。

    現在呢?往事流水般逝去,而青春的回憶卻仍然令人耳熱心醉,使她沉浸在美好的感情裡,盡管已帶了那麼多的惆怅…… 不知過了多久,莊太後抹去眼角的兩顆淚珠,輕輕站起來,無聲地離開了。

     福臨醒來,半個太陽已銜在西山頂,山間薄薄的翠微抹去了它的金色光芒,于是殘陽如血,暮霭被染成淡淡的紫色。

    福臨凝視着落日一點一點地被山巒蠶食,感到惱人的黃昏一點一點地向他襲來。

    輕松和舒适在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虛重新占據了他的心。

    他害怕寂寞的黃昏,黃昏使他更加思念心愛的人。

    但越是思念,越感到絕望,絕望更帶來深深的、無可奈何的凄涼。

     這些日子,他縱欲到荒淫的程度,為的是擺脫這無望的愛戀。

    瘋狂的日夜不僅損害了他的健康,而且使他更加覺得空虛和寂寞。

    那些女人不理解他,她們在他那裡尋求的是别的東西:恩寵、地位、權勢和金錢。

    她們媚他、順他、怕他,就是不愛戀他。

    這,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因為他心裡存在着強烈的對比。

    于是,事後他便覺得索然無味甚至厭惡,痛恨這些女人,也痛恨自己,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痛苦。

    痛苦再迫使他尋求解脫,于是一切又從頭開始,重複着可詛咒的曆程,形成瘋狂的惡性循環。

     是病弱使他中斷了這種循環,獨處宮中,悔恨着過去。

    湯若望的谏正驚擾了他,他加倍害怕自己的罪惡。

    不!他再不要過那瘋狂的生活了!他時時想起那個牡丹怒放的正午,一千個女人給予他的合在一起,也抵不了那片刻的恩愛,那是完全的、完全的心靈交融啊!……我不要千千萬萬顆星辰,隻要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我不要世上千萬種嬌豔的花卉,隻要那一朵獨壓群芳的牡丹!老天,你為什麼不成全我呢?…… 他凝視着西天最後一抹粉紅色的雲霞,那裡仿佛蘊藏着生氣,令他覺着一星兒溫暖,遲遲不肯返回寝宮。

    暮色更濃了,綠色的螢火蟲在草木間飛舞,午門鐘鼓聲聲,震動了寂靜的夜空,他若有所思地長歎一聲,低吟着:“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此情此景,古今相隔千年,何等相似啊! “禀萬歲爺,太後遣蘇麻喇姑給皇上送來菜肴。

    ”小太監也學乖了,說話都輕聲悄語的。

     福臨點點頭。

    蘇麻喇姑和一個提食盒的宮女走上月台給福臨叩頭。

    蘇麻喇姑轉緻了太後的慰問,福臨躬身謝過。

    蘇麻喇姑吩咐宮女道:“你把食盒送去吧!”宮女低頭随小太監去了。

     蘇麻喇姑說:“皇上,太後那邊還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那宮女布好食盒,讓她自己回慈甯宮就是。

    ”她說罷便匆匆走了。

    天色已晚,福臨看不清蘇麻喇姑的表情,不免有些納罕。

    若在病前,這是常事。

    可現在,一個宮女能引起他的注意嗎?他不快地站在月台上,不想回殿。

    那宮女老不出來。

    他想還是親自去把她打發走為好。

    總是太後身邊的人,不可簡慢。

     福臨走進寝殿,穿藍布袍的宮女正面燈背門,在慢吞吞地擺弄食盒,一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身後,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擺動,煞是好看。

    福臨全無心思,隻說:“夜已深了,着人送你回慈甯宮吧!” 福臨剛開口,宮女渾身就顫抖起來,她慢慢回身,低頭跪下,凄切切的,含淚叫道:“皇上!……” 福臨大驚,猛地沖到近前,一路碰倒了兩隻圓凳,碎了幾隻玉碗、翡翠瓶,一把攙起宮女,兩人面對面地站着。

    福臨的嗓音哆嗦得幾乎難以成聲: “烏雲珠!……” 兩人緊緊擁抱,放聲大哭,像兩個受了無限委屈的孩子,淚水交流,濕透了他們的衣襟。

     後來,烏雲珠的淚水始終不曾斷過,濕透了鴛鴦緞枕,也濕透了福臨的肩頭和胸膛。

    她抽泣着,痛惜地低語着:“看你,瘦得剩一把骨頭了……” 福臨無限愛憐地撫摸着自己心愛的人,勉強笑着:“清宮不是楚宮,可是你的腰也變得這麼細,真苦了你啦……”他的聲音也帶着嗚咽,感動得說不下去了。

     天亮之前,烏雲珠要回慈甯宮。

    福臨戀戀不舍地擁着她,無限深情地望定她墨玉般的黑眼睛,說:“但願你我天長地久,永不分離,永遠記住今天這個日子!”烏雲珠什麼也沒說,目光灼灼,亮若晨星。

    福臨奔到案前,在一幅灑金素花粉紅箋上揮筆疾書: 順治十三年六月三十,書唐詩贈烏雲珠,永志不忘。

     昨夜洞房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裡。

     福臨把花箋交給烏雲珠,說:“立此存證,絕不相負。

    你還記得嗎,這首唐詩?……那是我第一次認識你……” “記得。

    ”烏雲珠的眼睛帶着夢一般的神色,“兩年了……可是我,四年以前就認識你了……” “啊,什麼時候?” “我……現在不告訴你!”烏雲珠嫣然一笑,轉身要走,福臨一把拽住,再次摟在懷中,像哄孩子似的說:“天還不亮,我着人送你……” “不,不用了。

    蘇麻喇姑要來接我的……” 兩天之後,福臨召博穆博果爾到養心殿西暖閣。

    這三天中,他一直想找到一個妥善的辦法,把事情最終了結,然而多少有些猶豫和膽怯,尤其害怕失德的罪名。

    不想一樁意外使事情迅速激化,易怒的福臨簡直是勃然大怒了。

     他勉強抑住胸中怒火,接受了襄親王的跪拜。

    怒氣竟掩蓋了本來可能産生的内疚和羞愧。

     博穆博果爾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他對這位皇帝兄長一向是又敬又怕的。

    他施罷大禮,見了兄弟常禮,便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側,準備聆聽教誨。

     福臨控制不住自己,開門見山,沖口問道:“你怎麼敢把烏雲珠格格囚禁内室,不給吃飯喝水?” 博穆博果爾張口結舌,怎麼也想不到皇上會知道這事,并為這事召見自己。

    “她……她……”他很快窺了一眼皇上嚴厲的表情,連忙接下去說:“我,我要休她!” 福臨心中一喜複又一驚,忙問:“為什麼?” 博穆博果爾到底隻有十五歲,除了皇上、皇太後和大貴妃,他不怕任何人。

    此刻他急于表白,便直言不諱地說:“好些日子了,她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

    她不是我的女人嗎?原來,她早有了外心!……”說到這裡,博穆博果爾紅了臉。

    男子漢大丈夫,要說老婆和别人私通,無論如何是一件十分羞恥、難于出口的事。

    可是他偶爾擡眼對皇上一瞥,皇上竟也血紅了臉,眼睛向别處張望。

    博穆博果爾沒料到皇帝哥哥與自己如此休戚相關,很是感動,一橫心,把什麼都說了出來:“前天,趁她睡着,我本想……哪知在她貼身小衣裡,搜出一張素花箋!皇上請看,這還不是淫詩豔詞嗎?這野男人肯定是個南蠻子!自命風流的無恥之徒,下流東西,混賬黃子!……” 福臨早認出了那張詩箋。

    有生以來,他不曾被人這樣當面痛罵,頓時暴怒迸發,大喝一聲:“住口!”跟着,他幾個大步沖到博穆博果爾面前,一掄胳膊,“啪”的一聲,重重地扇了他的皇弟一個耳光。

     博穆博果爾吓得趕忙跪倒,灑金素花粉紅詩箋也飄落在地上,十八歲的皇帝和十五歲的親王,兄弟倆都咻咻地喘着氣,挨打的莫名其妙,打人的有口難言。

     半晌,福臨仿佛恢複了常态,帶着傲然的神色,不顧一切地說道:“這張詩箋,是我給她的!” 博穆博果爾大吃一驚,就像頭頂炸了一個悶雷。

    可是皇帝又說了一句更加簡單明确、使人眩暈的話: “我要娶她!” 博穆博果爾面色如紙,眼睛發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摔倒。

    福臨上前扶住他,盯着他無神的眼睛說:“三天以後,給我回複。

    你去吧!” 第二天,七月初三,襄親王府裡傳出喪音:博穆博果爾薨。

     消息進宮,大貴妃哭昏過去,太後和皇上也掉了淚。

    幾天以後,大貴妃向莊太後哭訴:皇十一子襄親王,竟是懸梁自盡的。

     七月中,禮部按莊太後收養董鄂氏進宮的懿旨,向皇上本奏,将擇吉于七月底冊立董鄂氏為賢妃。

    皇上以襄親王薨逝未久,不忍舉行,谕禮部改在八月擇吉冊妃。

     六 九月重陽,秋高氣爽,白雲藍天,萬裡金風。

     山頂的草亭,是嶽樂特命修建的,四柱六角,石桌石凳,下圍欄杆,上蓋茅草,既為今日登高所用,也算是補路修橋的善事,為行人提供方便。

     呂之悅舉杯,一飲而盡,對嶽樂一照杯底,笑道:“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哈哈哈哈!”嶽樂大笑,跟着也幹了一杯,說:“要是拿這食盒薄酒為你接風洗塵,不但太簡慢你笑翁,也叫人罵我寒酸。

    這不過是為重陽登高助興罷了。

    至于接下去的兩句: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可就更用不到我身上了。

    ” 兩人酒已半醺,推杯而起,步出山亭向四外遠眺。

    由于天氣晴好,一眼能望出二三十裡:北邊重巒疊嶂,溝谷縱橫,南邊一馬平川,河流蜿蜒,一時盡收眼底。

    勁爽的秋風滌蕩胸懷,分外暢快。

    置身于天地間,仿佛能感到天地的撫愛、宇宙的呼吸,人變得那樣渺小,無足輕重;人生變得那麼短暫,轉瞬即逝,心胸不由得被自然展寬了。

    親王忘卻尊貴的身份,布衣扔掉一貫的矜持,變得興緻勃勃,不拘形迹。

     “你不要以為罷諸王兼理六部使我有不得意之歎,”嶽樂遠望群山,面帶笑容地說,“政務繁瑣龐雜,哪有詩酒獵宴輕松痛快!出了錯兒,即使皇帝不予深罪,自己的名望可就難保啦!實在不如現今這個宗人府左宗正的官兒舒服。

    宗人府的事嘛,我總還懂得,管得來!” 呂之悅道:“早聽說罷諸王兼理六部引起朝中軒然大波,王爺首當其沖,竟能如此淡然,實在難得。

    ” “倒也不是一開始就能淡然處之。

    ”嶽樂雖然嗜好文學,仍保持着滿族人爽直的特點,“初聽皇上谕旨,心裡也不是味道。

    可是仔細想想,滿洲靠弓馬騎射起家,戰場上可以百戰百勝,但有多少人識文斷字、通史谙政呢?我還懂漢文漢話,治理部務尚覺茫無頭緒;諸王盡是後輩,不學無術,多半不谙事務,弊端極多。

    六部乃分掌國政的衙門,豈能草率。

    諸王中我年最長、輩最高,學問也數得上。

    我若引退,諸王也就無話可說了。

    ” 呂之悅心裡暗暗歎道:滿洲貴胄中如果多幾個嶽樂,國初戰亂就不至于延續十數年而不息了!他拱手向嶽樂說:“為國為君,忠心耿耿,做人做到王爺這個份上,可算得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 “你大概不知道吧,罷諸王兼理部務的由頭,正是江南十舊姓冤案。

    ” “當真?”呂之悅十分驚訝。

     “一點兒不錯。

    你剛由江南來,聽到什麼消息?” “啊,這可值得大書特書!江南獄解之日,萬民空巷,扶老攜幼往江南總督衙門外,觀看各家接回受冤親友。

    大哭的,大笑的,這邊喊,那邊叫,處處轟動。

    誣告者都已反坐入監,頓使人心大快。

    被釋的一名秀才在當衢通道北向叩首,大呼萬歲萬萬歲!引得其他被釋者和圍觀者盡都叩首歡呼,聲震重霄,那情景實在令人淚下……” 嶽樂眼睛裡一片喜悅,無限神往。

    呂之悅貌似感歎,骨子裡很尖銳地說:“隻憑武力或酷刑,絕難至此啊!……” 嶽樂臉頰一抽搐,瞥了一眼呂之悅,眼睛深處亮出一絲野性的光芒,蘊藏着一種抗拒和暴戾。

    呂之悅裝作沒看見,遙望山川,悠然自得地說:“所以,行王道者得天下長久,行霸道者得天下短促,實在是人心歸向所緻啊!皇上仁德,解江南獄,便是最大的安撫人心。

    明末人心喪盡,百姓極苦,朝廷多行仁政,能得人心。

    一甜一苦,百姓豈不擇甜而棄苦!” 嶽樂頻頻點頭,表情又恢複了原有的從容。

     呂之悅又問:“我一路北上,所過之處,各州縣衙門都在籌措墾荒,說是有皇上谕旨下來。

    是怎麼回事?” 嶽樂笑了,笑容中閃爍着與他年齡身份都不大相稱的捉弄人的意味,道:“先不說這個,還有一件大事你可知道?笑翁,貴門生進宮了。

    ” “你是說鄂碩女兒烏雲珠吧?我早已知道,三年前就入宮為襄親王妃了,離京前又聽說太後認她為義女。

    ” “不,不!如今她入主承乾宮,八月初冊為賢妃,本月已晉為皇貴妃,年前就要行冊封大禮了!” 呂之悅目瞪口呆,半晌才說:“這,這怎麼可能!” 嶽樂笑道:“難道騙你不成!你忘了,我是左宗正。

    ” “要論才德姿容,烏雲珠堪配天子,隻是,隻是……那襄親王呢?” “襄親王已在七月初三去世了!” “啊?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兄納弟婦,常人亦不屑為,何況一代人主!禮義之國,同族從不婚娶,治栖之俗豈可見于今日!……” 看着呂之悅痛心疾首的樣子,嶽樂拊掌大笑:“這才是你們漢人的迂腐!又非同宗血親,皇上不過兄代弟職,滿洲常有之事,有何不可!唐高宗子納父妾,唐明皇父奪子妻,反而播之詩歌,豔羨不已,足見你們漢家文人口是心非,虛僞十足!哈哈哈哈!” 呂之悅一時竟也無話可答。

     嶽樂笑夠了,正色道:“笑翁,貴門生實在是皇上的賢内助啊!自她入宮,皇上病也好了,人也胖了,氣色紅潤,脾性都變得平和了許多。

    最難得的是,皇上和太後為諸王加了俸祿,安撫了八旗,近兩個月,皇上連下三道谕旨,要各直省督撫墾荒地、清刑獄、懲貪官。

    這些政事以前雖也有過谕令,如今卻是賞罰分明:今後各官升遷都要考核墾荒之數;刑法案件一年不清者罷官;官吏貪贓十兩以上者杖徙、革職,永不叙用。

    皇上誠然愛民勤政,其中未必沒有皇貴妃的功勞!” 呂之悅非常認真地問:“那麼西南和東海……” “鄭成功手下大将黃梧率衆歸降,鄭成功兵敗,官軍收複舟山。

    李定國、孫可望奉朱由榔退守雲南,洪經略、吳平西、尚平南、耿靖南與孔定南部将分駐四川、兩廣和貴州,各自劃地而守,勢成遠圍。

    對鄭、朱兩處,皇上都一再谕命剿撫并用,以撫為主。

    看來,必有一段時日的平靜……” “啊!”呂之悅輕聲地喊,雙手舉向天空,“老天,老天!你總算哀憐萬民、賜給太平了!二三十年的戰亂、塗炭啊!……” 見呂之悅紅了眼圈,嶽樂不解地問:“笑翁,你這是……” 呂之悅難為情地搖搖頭:“老啦,心腸反倒軟了。

    王爺馬背征戰,崇府起居,絕想不到這三十年戰亂天下萬民的慘苦!……但願太平盛世早早來臨吧!”呂之悅笑容滿面,突然撇開嶽樂,到草亭四周的草叢中撷摘野花。

    金黃的野菊、藍藍的矢車菊、鮮紅的石竹,采了滿滿一把,他選了幾枝特别豔麗的,插進衣襟和帽邊。

     嶽樂笑道:“重陽插茱萸,你卻戴花,所謂老風流是也!” “詩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見笑、見笑!” 嶽樂道:“國家承平有日,求賢更不可忽……” “是了,是了。

    我隻顧閑扯,竟把最要緊的事忘卻了。

    這次我北上,是真正地交令了。

    再給你推薦三位賢士:湖北孝感熊賜履、江蘇昆山徐元文、浙江仁和陸健。

    ” “且慢且慢,讓我記下。

    ” 他們一道走進草亭,侍從送上筆墨紙張,嶽樂鄭重地記下三人的姓氏、籍貫。

    呂之悅繼續說:“熊賜履是當今難得的理學人才。

    治亂世、消瘡痍、安民生,非儒學不可。

    徐元文有宰輔之量、宰輔之才,年少英俊,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陸健,才高氣豪,在江南頗負人望。

    此次江南獄解,他也獲釋。

    三人俱是白衣秀士,王爺不妨仔細訪求。

    ” “三位賢士現在何處?” “熊、徐二位,或許還在京師。

    陸健草澤亡命數年,一旦遇赦,總要回故鄉的。

    隻怕他不肯應承。

    ” “但有三顧之誠,自會感動賢士。

    ……不過,還有一位,笑翁漏去了。

    ” “誰?” “你!” “我?”呂之悅笑着連連搖頭,“賢與不賢,自己難于評說。

    但我這個人是絕不可做官的。

    ” “你總不至于迂腐到恥食周粟吧?” “不是那個意思。

    ”呂之悅靜靜地說,“我一生隻堪為賓為友,不能為奴。

    ” 嶽樂不覺變了臉色,有心發作,覺得不妥;想要含糊過去,又覺此人才高氣傲,太不識相,有損他王爺的尊嚴。

    正躊躇間,不知從何方傳來“嗯嗯呀呀”的奇怪聲音。

    嶽樂和呂之悅對視一下,亭外的侍從也東張西望,不等他們交換意見,那聲音猛地延長,“哇哇”地沖破沉寂,從草亭一側的深草樹叢中飛起。

    嬰兒的哭聲!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嶽樂立刻快步走出草亭,呂之悅和侍從們随他一起循聲而去。

    草叢裡露出一個不大的木頭箱子,哭聲從裡面沖出來,尖銳而響亮,表示着不滿和傷心。

     打開箱子,裡面竟是一對半歲左右的女嬰,膚色潔白,頭發烏黑,哭得聲嘶力竭。

    呂之悅驚喜異常,搶上去把兩個女嬰抱在懷裡,用他的長袍大襟把她們包裹起來。

    因為兩個孩子各自隻戴了一個繡着蓮葉荷花的紅肚兜,各人的左手上勒了一隻小小的綴着銀鈴铛的銀镯子。

     呂之悅招呼侍從在石桌上鋪了座墊,把兩個嬰兒擺上。

    她們受到老人的安撫,已經不哭了,并肩躺在那裡,一模一樣的兩雙黑眼睛天真地打量着呂之悅,看得這位從未有過兒女的老人心裡發慌,又驚又愛,不知如何是好。

     嶽樂也走進草亭,贊歎道:“好一對孩子!父母竟忍心扔掉!看木箱上鑽了許多眼子透氣,倒是還想讓她們活下去。

    ” 一句話提醒了呂之悅,他連忙在嬰兒身上尋找,果然在紅肚兜的一角,翻出一張字迹潦草的紙條:“念上天好生之德,大慈大悲,求恩人收養這一雙無辜女嬰,免入虎狼鷹鹫之口。

    ” 呂之悅把紙條給嶽樂看,興奮地說:“老夫一世無子,不料好運當頭,天送來一雙女兒!定是哪家女兒生得太多,溺死又不忍心,才出此策。

    好!好!老夫我謝過天地,謝過她倆的父母!”他站在女嬰身邊,向天地和四方深深作揖。

     嶽樂也為這奇遇高興:“笑翁,這真是天賜福分啊!把這一對姐妹花帶回江南,嫂夫人也要笑逐顔開了。

    ” 呂之悅笑道:“她呀,要把大牙都笑掉!”随後,他趕忙抱起孩子說:“王爺,下山吧,兩個娃娃怕是餓了。

    ” 嶽樂打趣道:“才做爹爹,就冷暖連心啦?這也是兩個娃娃的造化,遇上你這好心人!……好,下山吧。

    ” 侍從們小心地抱着兩個嬰兒,簇擁着王爺和呂之悅慢慢下山。

    途中,嶽樂突然壓低聲音對呂之悅耳語道:“笑翁,兩個嬰兒你先抱走,回京以後悄悄送一個給我,好不好?” 呂之悅吃了一驚,短短半個時辰不到,他好像已對這兩個女嬰産生了父愛而難以割舍了,他問:“為什麼?” 嶽樂有幾分為難地小聲說:“家家都有自己難念的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笑翁,我重重謝你。

    ” 呂之悅沉吟着:“這個嘛……” “笑翁,就當是老友之請吧,不肯幫忙嗎?” 呂之悅隻得點點頭,心下很是沮喪。

    嶽樂非常高興,說話聲音又大了:“本月中,下嫁外藩的公主就要還朝,理藩院和宗人府都要忙個不可開交。

    你我明天就回京。

    ” “也好!”呂之悅回答得無精打采。

     “還有,尋訪陸文康的事,還求笑翁多多指教,回京後從速辦理!……” 一行人走下山去,情況相當奇怪:侍從威嚴,一路打道,吆喝行人回避;主人卻青衣小帽,看不出身份;衆多人役中又摻雜着兩個嬰兒,不時用響亮的哭聲替主人的談笑伴奏…… 幾天後,在極其隐秘的情況下,呂之悅把兩個女嬰中的一個送給安郡王。

    兩人在密屋中商談了幾條協定。

    嶽樂要求:呂之悅絕不向任何人透露真情;将來的任何時候,呂之悅名下的女兒永不進京。

    呂之悅要求:保存兩個孩子的肚兜和手镯,為将來孩子尋找親母留下證據。

    他們給這姐妹倆取名時,推敲了很久。

    因兩個孩子肌膚雪白瑩潔,便一個取名冰月,一個取名瑩川。

    不久,呂之悅就帶着瑩川南下回故鄉去了。

     嶽樂尋找陸健費了不少心力,沒有得到下落,他便派專人往浙江仁和去等候了。

    但陸健并未離開直隸。

    受傅大學士夫人之托去尋找陸健的柳同春,帶回了陸健給傅大學士夫婦的一封信,對邀他進京的意思表示感激,但堅決地謝絕了。

    信中有這樣幾句話:“……某昔日之施,君今日之報,前後之事既奇,彼此之心交盡。

    自茲以往,君為熙朝重臣,某為山林逸士,兩無所憾,不複相見也……” 傅以漸夫婦看後,歎惋不置,連着好幾天都在議論。

    傅以漸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惆怅,素雲更是忽忽如有所失,很長時間,心裡都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