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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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風綠了川原,又是清明時節。

     坡上一株老杏樹,曾經繁茂得有如一團淡绯色的雲,此刻卻在春風中零落了,花飛滿天,片片飛花撲打着坡下青冢,也撲打着幾株弱柳下的藍衣少婦。

    她跪在兩座并列的新墳面前,像落花一樣慘白、憔悴。

     誰還能認出這個目光癡呆、神情木然的女子,就是曾被人贊為“大喬”的夢姑?兩年了,夢姑一肚子苦水向誰訴說? 當她的身孕再無法遮掩時,小道士還俗與她成婚。

    這引起哥哥的憤怒,臭罵夢姑無恥下流,敗壞門風,像摔破抹布似的摔給她一百兩銀子,叫她滾蛋。

    母親好說歹說,才倚着娘家的後牆,拿這銀子蓋起一所小院,安置了這對小夫妻。

     夢姑怕她的丈夫。

    怕他忌刻陰沉的目光,怕他終日不言不語的惡毒的靜默,尤其怕他無休無止的對她的欲念和作踐,仿佛她連娼妓也不如,隻是一樣東西,一件衣服。

    她有身孕後,丈夫不踢她的腰了。

    夢姑明白,這是為了她肚裡的孩子,他的後代,而不是為了她。

    就連白衣道人最終決定要小道士還俗,不也為的這個嗎?他們要她生兒子,生朱家的後代。

    夢姑自己也盼望生個兒子,好改變自己的悲慘境遇。

     不幸她生了女兒,一對可愛的雙胞胎。

    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小道士沖進産房,兇狠地盯着自覺有罪而觳觫不安的夢姑,一步一步逼近,猛一伸手揪住夢姑的頭發,讓她的臉正對自己,然後慢慢地、像在一次一次地積蓄力量似的,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直到夢姑嘴角出血、喬氏跪在地上哀求為止。

    從此以後,小道士像是從中獲得了樂趣,幾乎每天都要折磨夢姑。

    在這種時候,他總要夢姑面對着他,他要仔細地觀看她臉上的痛苦表情,聽她凄慘的哀叫。

    他嘴角挂着一絲殘忍的笑,仿佛在欣賞一幅美麗的圖畫。

    這個小道士,把對家族敗亡的痛心、對自己一落千丈的憤懑、對恢複祖業的絕望和對新朝世人的仇恨,一古腦兒發洩到夢姑身上。

     夢姑無處訴怨,經常帶着一身又青又紅的創傷去向母親哭訴。

    母親隻能陪她掉淚,決不敢埋怨。

    她不時悄悄撫慰女兒說:隻要大功告成,夢姑就是王妃娘娘了!忍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 命運還嫌夢姑受苦不夠,又給她準備了更大的折磨。

     半年以前,白衣道人往南邊聯絡了一路人馬,說要在重陽節起事攻占縣城,不成功便扯旗上山。

    小道士看着這種熱熱鬧鬧、成功在握的樣子,甚至露出了笑臉。

    誰知南邊有人首告,事情敗露了。

    小道士吓得淚流滿面,渾身哆嗦,臉色比紙還白,冷汗濕透了衣衫。

    白衣道人見他太不成話,跪在他面前,求他拿出點高貴氣概來面對危局。

    偏偏赭衣老仆在村外遇上一隊隊滿兵,回來一禀告,他們都覺得自己已被包圍,絕無生路了。

    小道士吓得抖作一團,光張嘴,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話:“女人們……一概給我殉節!”這樣,他們三個就可以輕裝逃出,免得家眷被俘受辱,從此滅了活口。

     小道士原想效法崇祯帝,親手殺死女兒,卻沒有崇祯帝的膽量。

    他命令赭衣老仆抱走了兩個孩子,轉臉又立逼喬家母女三人和袁道姑師徒三人自缢。

    女人們哭哭啼啼,不肯就死,白衣道人竟發瘋似的拔劍威逼。

    危急之際,喬柏年在院外叫喊母親和容姑回家吃飯,意外地止住了白衣道人即将發作的兇殺。

    白衣道人并不放松,扣住容姑,隻讓喬氏出去跟喬柏年周旋。

    喬氏再次回來時,破涕為笑,原來村外鞑子騎兵是王爺的護從,為保護王爺登高遠遊而在附近巡邏的。

    一天烏雲散開,白衣道人松了口氣,小道士卻癱倒在地了。

    事後他們才知道,南邊與他們聯絡的人已經逃走,知道他們真情的兩名首領,一個投崖自殺,一個被官兵射死,他們竟安然躲過了厄難。

     當時夢姑的第一件事就是搶出去救女兒,但赭衣老仆回報說已将她們扔進深山了。

    夢姑不顧一切地攀上山頂,見到的隻是破碎的木箱……從此她失去了惟一的安慰和歡樂,變得癡癡呆呆,再也不會笑了。

     清明節,她為兩個女兒在喬家祖墳邊築了墳台,埋下她們的小衣服、小帽子、小鞋,為她們燒紙、祭奠,就像墓裡真的躺着她們小小的身體似的。

    她默默祝禱,願心愛的孩子每日入夢,安慰她苦透了的心…… 一陣輕風,柳條拂過她的頭頂,她擡頭望了一眼:柳樹!這柳樹啊!……柳樹是那年同春哥第一次從京師回來時栽的,那時候,他還悄聲地問夢姑:“你說,我為什麼把柳樹栽到你家墳地上?”夢姑怎麼會不懂呢?他姓柳啊!他要與她生死相依啊!那時夢姑又喜又羞,頭都擡不起來了……這一切已經多麼遙遠,好像發生在幾十年前、夢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又好像發生在别人身上……夢姑手扶弱柳,凝望着天邊的白雲,仿佛在雲間看到了同春的淡淡面影。

    她深深歎了口氣,喃喃地說:“同春哥,你在哪兒?這輩子還能見着你嗎?……” 兩行清淚,汩汩而下。

     “大姐,打聽個事兒!”輕俏柔和的女人聲音響在夢姑背後,她微微一驚,趕忙回身。

    離她不遠,一個長相好看的年輕女子微笑着,一身行裝,還背了個包袱,首帕拉得很低,幾乎遮住眼睛。

    稍遠的路邊還有兩個女子伫立着,頭低得看不清面貌和年齡,也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們莊子上有沒有個白衣道人?” 夢姑一驚,再次打量眼前的幾個人:藍布長袍,黃白色繭綢裙,腰裡束一條青羅帶,打扮毫不起眼。

    她們表情懇切,溫和的微笑和求人幫忙的低下口氣,減少了夢姑的疑慮。

    她問:“找老道有事?” 女子更加謙和了:“方圓百裡都傳遍了,說他醫道高,我們是誠心誠意來求仙方的。

    ” 夢姑放心了,一指環秀觀:“就在那兒,每天下午行醫賜藥。

    ” 女子低頭彎腰謝了,并不就走,又小聲問:“白衣道人有個徒弟叫月明,也在這裡嗎?” 夢姑咬住嘴唇,心頭怦怦亂跳。

    月明,這是她丈夫的道号。

    她慌亂地不知所雲:“這……我不知道……” 三個女子很快走向環秀觀。

    夢姑呆呆地朝她們後影兒望了片刻,歎了口氣,開始慢騰騰地收拾祭品。

    她遲延着,真不想回家。

    不知她那丈夫又會在什麼時候發作。

    一想起他歪扭着臉的怪笑,她就渾身發抖。

     大路上靜悄悄,隻有夢姑一人踽踽而行。

    自從墾荒政令下到永平府,馬蘭村的無地平民非常高興。

    他們有的按規定從縣裡貸得耕牛、籽種到山邊去開荒,有的幹脆舉家離開永平,回到河南、山東去墾田。

    朝廷墾荒政令規定,新開土地六年不征賦稅,這下可救了不少窮苦人。

    如今正值春耕大忙,村子裡大白天也難聽到人語,隻有狗吠雞鳴,東一聲,西一聲。

     夢姑走過哥哥門首,正遇哥哥手持書卷在院子裡一面踱步一面吟哦。

    他看見夢姑,略停了停,夢姑連忙躬身請安,再擡頭時,喬柏年已轉過身,用脊梁對着她了。

    他自夢姑成親以來就是如此,夢姑早已習慣得不覺得什麼羞辱了。

    她低頭慢慢轉過圍牆,邁進自家院子,仿佛染上了寒熱病,從心底裡打起了冷顫。

     小道士盤腿坐在炕桌邊習字,這是白衣道人再三請他堅持下來的。

    夢姑進屋,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又寫了幾個字以後,便厲聲吆喝:“倒茶!” 夢姑心裡害怕。

    她戰戰兢兢地捧着茶盞一步挨一步地走近,一擡頭又看到他那不懷好意的假笑,她不覺後退了一步。

    小道士一拍桌子站起來,夢姑頓時渾身哆嗦。

     “砰砰砰”,院門被打得山響,白衣道人的聲音在叫門。

    夢姑放下茶盞,遇赦似的奔了出去,小道士也站起身,撣撣袍子,在房門前站定。

     門一開,一群大哭小叫的女人沖進院子,撲上前來,環跪在小道士周圍。

    她們後面,跟着陰沉着臉的白衣道人,最後是抹着眼淚的喬氏和滿臉心事的袁姑姑。

    喬氏回身把門闩好,一見門邊站着的女兒,摟着她就哭開了。

     夢姑又驚又怕。

    她認出來,是剛才問路的三個女人,此時都去掉了首帕,一個個可算得年輕美貌;袁姑姑的兩個徒弟沒戴壓發冠,全然俗家女子打扮,雖不及那三個漂亮,但正當十七八歲豆蔻年華,面色鮮豔,體态輕盈,也很招人看。

    這是怎麼回事?夢姑偷眼看看丈夫,隻見最後一點尴尬已從他唇邊消失,代之而來的是一臉毫不在乎的冷笑。

    他穩穩地站着,說: “怎麼都跑了來?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哇”的一聲,問路的女人放聲大哭,其餘的也跟着哭,哽哽咽咽,無休無止。

    小道士臉一沉,大喝道:“不許哭!我又沒死!” 女人們一起怔住,哭聲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化為輕輕的抽泣、咳嗽、擤鼻涕。

    問路女人終于聲調凄切地說:“主上一走就是三年。

    古時候還有個孟姜女萬裡尋夫呢,小女子就沒有這份志氣?千辛萬苦來到永平,路上遇到她們,隻說是找老道求仙方的,誰知她們也是你的……”她捂臉又哭了。

     “主上!主上!”一個小道姑着急地嚷,“你可是已經封過我們姐妹的了!你沒有說過還有别的女人……” 喬氏一臉嚴正,提高了嗓門:“胡說!我女兒明媒正娶,你們誰敢奪她的位分!” 刹那間女人們吵成一團,這個申明自己也有媒證,那個證實“主上”親口應許,有的說成親在先位分最高,有的争辯同居時日最長的是正房……亂紛紛的一片喧嚣,吵得唾沫星子亂飛,眼看就要動手揪打。

    夢姑一聲不響地倚在門邊,靜靜流淚。

    小道士斜眼看着她們吵鬧,仿佛很是惬意。

     “不要嚷了!”白衣道人喝道,“你們找死哇!” 女人們停嘴一想,尋思過來,趕忙低頭,不敢作聲了。

    白衣道人鄭重其事地走到小道士面前,深深一揖,十分莊嚴地說:“道人于草澤之間得遇主上,多年來披肝瀝膽,竭盡忠誠,無非想輔佐主上複興祖業。

    當年弘光、隆武在艱難之際,不是荒淫無恥、沉湎酒色,便是昏庸懦弱、毫無作為,使甲申、乙酉幾度複興局面毀于一旦。

    主上必得卧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方能重開天地另辟河山。

    如今未見分毫成就,卻纏綿于女色,一而再再而三,全不以大業為念,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道人實不能再忍,就此告退!” 白衣道人一拱手,小道士慌了,滿臉賠笑,攔住舉步要走的老道說:“是我不好!念在我年輕任性,思慮不周……” “你年輕,如今占着你家寶座的人更年輕!”白衣道人冷冷地說,“如今他獎勵開荒、嚴懲貪贓、清理刑獄,天下人心盡被他籠絡而去,複興大事還有多少指望?” “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小道士賠笑繼續說,“本朝三百年來深仁厚澤,萬民豈不懷想?人心思故乃是常情。

    那人縱然聰明有為,不過是夷狄之君,難為華夏之主,普天下漢人百中九十九,豈能容他?先生谏正,我已知錯了。

    一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人生不出一丁半男,我心裡着急;二來《禮》中有論,天子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八十一世婦……” “如今你身在草莽,性命尚且時時有危,如何便以宮中妃嫔之數為法?” “是是是,我知錯了!……”小道士一再賠笑認錯。

     兩人态度都很認真,又都有些慣熟,這一幕已經演過不止一次了。

    兩人心裡都明白,他們是一根線上拴的兩個螞蚱,誰也離不開誰。

    小道士需要老道幫他恢複失去的天堂,老道必須有小道士為号召才能成就大業。

    所以到了矛盾激化的關頭,總有一方退讓,維持他們的聯盟。

    可是女人們都聽呆了。

    她們争做王妃,卻沒想到“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她們争奪的這個對象,究竟是誰?她們懷着更大的敬畏,跪在那裡不敢動彈。

    當小道士對着老道突然用粗話嘲罵她們是“不會下蛋的老母雞”時,她們居然羞愧得紅了臉,自覺有罪地落了淚。

     白衣道人面色轉霁:“但願主上以複明為念,時刻不忘……” “且慢!”一個粗嗓門一聲大喊,後牆頭忽然跳下一個人來。

    人們大吃一驚。

    小道士拔腿竄回屋裡,女人們尖聲叫喊,老道“嗖”地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寒光一閃,直刺向來人前胸。

    喬氏和夢姑同聲驚叫,叫聲未落,老道卻失色地喊出聲:“啊!……”原來,來人略略一扭身軀,躲過白衣道人的刀尖,動作快如奔電,一把攥住老道握刀的手腕向後一擰,奪下武器,便架在敵手的脖頸上。

    這是喬柏年。

    他不變色、不喘氣,站在那兒像一座鐵塔,黑紅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令人發抖,低聲喝道: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喬氏連忙勸阻:“兒啊,不要魯莽……” “娘!”喬柏年扭頭向母親,“這道人說的是賣頭的話,幹的是賣頭的買賣,咱可不能馬虎!” 白衣道人挺身昂首,對着亮閃閃的短刀毫無懼色,冷笑一聲:“不錯,是賣頭的事!你告官府去吧,你娘你妹子都跑不了,誅你們九族!” 喬柏年哈哈一笑:“告官府?我那麼傻?就手結果了你們師徒,叫做毀屍滅迹!這二十來年,死人死得海去了,不多你們倆!” 老道不由自主打個冷戰。

    喬氏拉着夢姑跪倒了:“兒啊,看在娘的面上,看在妹子面上……” “哈哈哈哈!……”白衣道人忽然揚頭大笑,笑聲拖得很長,雖然顯得勉強,卻含着一種說不出的悲憤。

     喬柏年詫異道:“你,笑什麼?” “我笑我道人聰明一世,竟把糞土當了珍珠!我隻道一位前朝貢生之子,自幼讀的聖賢之書,定是個頂天立地、大義凜然的男兒,不料無君無父、無仁無義、鼠目寸光,不堪共語!罷!你殺了我吧,算我道人瞎了眼!”老道說畢,竟挺着脖子往刀刃上撞。

    喬柏年猛地縮回短刀,發光的眼睛盯住老道,冷冷地說:“講清楚再死不遲。

    ” 道人尖銳地看了喬柏年一眼,鎮靜地撣撣道袍,撫平弄散的亂發,從容地講起來: “我記得那是十四年前,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狗奸賊曹化淳這個閹黨開了彰義門,李闖流賊潮湧而入。

    我烈皇帝登上煤山,眼望滿城烽火,歎曰:‘苦我民耳!’”老道平靜的面容漸漸發紅,穩定的聲音漸漸發抖,越來越激動,“之後,我烈皇帝回乾清宮,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到戚臣周奎、田弘遇府第;又劍擊長公主,令皇後自盡;次日天色未明,遂再登煤山,以帛自缢于古槐之下……”說到這裡,白衣道人泣不成聲。

    喬柏年咬牙切齒,竟然滴下淚來。

     老道極快地瞥了喬柏年一眼,又吞咽着淚水繼續說:“嗣後,太子被周奎出首,死于滿廷,永王也在亂兵中被殺……”嗚咽至此,仿佛底氣突壯,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說:“惟有三殿下流落民間,得以存活至今。

    ” “什麼?”喬柏年一驚,幾乎跳起來。

     “三太子乃先君親子,難道不比永曆、隆武、弘光這些藩府更具人君之分?……” “他,三太子,現在何處?”喬柏年嗫嚅着問,激動得發抖。

     白衣道人深深地看了喬柏年一眼:“他遇到一位先朝舊臣,二人扮為道家師徒。

    近年他入贅一喬姓士子家中,士子之母深明大義,那士子反倒……”他盯住喬柏年不說了。

     喬柏年直跳起來:“你,你是說我那妹夫,他?……” 老道慢悠悠地點頭,捋髯,努力掩飾住勝利的神采。

     “拿證據來!” 白衣道人不慌不忙,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放在地上,對它三跪九叩,然後一層層解開,露出裡面的三件寶物:一塊九龍玉佩,是三太子幼年金項鎖上的鑲嵌;一顆端本宮印章,是三太子所居宮殿的金寶;一幅崇祯皇帝的禦筆詩,寫明了賜給三子慈炤。

     喬柏年臉色煞白,對着這無可懷疑的三寶,“撲通”跪倒,伏地大哭。

    周圍的女人們此時才回過神來,跟着一同跪倒,一齊痛哭,雖然都那麼有聲有色有淚,但是悲是喜,是愧是驚,隻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喬柏年拭淚而起,對白衣道人一拱雙手,慷慨陳詞:“我喬柏年自幼從學,豈不知禮義廉恥!鞑虜入關南下,滅我之國,毀我之家,敗我之紀綱,夷我之祖宗,所謂妻子可殺,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孔子著《春秋》,要義在嚴夷夏之大防,漢族衣冠,豈能就此沉淪終古?我早有誓言:不降志,不辱身,不滅胡氛死不休!” 白衣道人滿面喜色,豎起拇指:“好!是英雄本色!……那麼,方才你是……” 喬柏年呵呵地笑了,說:“這就叫不見真佛不下拜!況且我早就疑心你不是尋常道人,正好借此機會弄它個水落石出,也試試你的膽量!你沒看見吧,我是拿刀背對着你脖子的!” 白衣道人笑道:“這還看不見?正因此,我才敢吐露實情呀!” 兩人互相注視,打量片刻,一齊大笑。

    喬柏年把短刀往地下一摔,刀鋒“刷”地插進土裡,直吃到護手。

    白衣道人先是一驚,随後連連喝彩: “好力氣!好身手!” ………… 喬柏年從襟懷裡掏出一個紅绫小包,很快打開,露出一顆兩寸見方的虎鈕銀印,翻出印文,對老道說:“請看!” 老道看罷,微微一笑,也從懷中掏出一個黃绫小包,拿一顆相同形狀的銀印,翻出印文。

    兩顆印并排挨在一起,一方印上刻着“大明永曆朝總兵官喬印”,一方印上刻着“大明永曆朝總兵官朱印”。

    兩人相對大笑着收起了印。

    喬柏年拱手向老道:“先生想必是一位宗室了?” “正是。

    我祖乃賢甯侯。

    ” “失敬失敬。

    先生何不将三太子之事奏知朝廷?” 白衣道人蓦地變了臉色,劍眉緊皺,目光陰沉:“尊兄想必記得當年弘光朝之僞太子案……那太子十有八九是真,卻被弘光帝下入監獄,滿虜破了南都,太子便遭毒手……前車之鑒啊!況且,此間人馬勢頭,遠不及西南桂王,正名之事,還須待以時日。

    不過,有三太子在,何愁宏業不就!” 是的,朱三太子是帥旗,是号召,可以招兵買馬,可以招降納叛,可以把永曆桂王的人、把鄭成功的人都拉過來!名正,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就是他喬柏年,輔佐朱三太子,将來便是皇親國舅、開國元戎,不是比效忠永曆朝更加名正言順嗎? 拿着永曆朝的印,使着永曆朝的錢糧,卻暗自經營着三太子的大業,這明明是吃裡扒外的不義行為,卻因了朱慈炤的“名正”而成為良臣智士的義舉!“名正”真可以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啊! 喬柏年立刻整頓衣裳,領衆人進屋去叩見三太子。

    屋裡哪有小道士的蹤影!大家慌了,你看我,我看你,幾個女人又要哭,忽聽一陣輕微的“嗒嗒”聲,眼見牆邊那躺櫃的蓋子不住地顫動。

    白衣道人歎了口氣,上去掀開櫃蓋,朱三太子“哇”地驚叫出聲,他正縮成一團,在櫃裡發抖呢。

    見是老道,總算放了心。

    幾個人把他扶出躺櫃,他才漸漸恢複常态。

     喬柏年不敢遲疑,立刻走到小道士面前跪叩見禮,并口稱:“以往不知實情,多有冒犯,乞三太子殿下恕罪。

    ” 小道士一貫害怕喬柏年,此刻他心中尚有餘悸,慌忙扶起說:“呃,呃,快請起,快請起。

    ” 喬柏年走到夢姑面前,直挺挺地跪倒:“王妃娘娘,千萬恕臣無禮。

    臣枉讀詩書,空有見識,萬不及母親和賢妹的慧眼,能于風塵之中識真龍!” 喬氏笑得合不攏嘴。

    夢姑又酸又苦的心裡略添了點甜味。

     喬柏年又說:“敝處窄狹簡陋,實在委屈了諸位。

    我想自明日起翻修,就後院蓋出中、東、西三套房,供娘娘們起居……我家賢妹,自然是要住中房的啦?” 女人們喜出望外,小道士也很感激,夢姑的地位就在這不經意之中确立了。

    老道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分派住房、用具、錢糧的喬柏年,慢慢捋着長須,默默點頭:這真是個人才,也可能成為勁敵……必須細心謀劃、加意籠絡,即使做不到肝膽相照,也需要同舟共濟,好渡過重重難關…… 袁道姑一直沒有開口,此時突然說道:“日後居家過日子,這些大禮都免了吧!萬一露了破綻,大家都得送命!” 老道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就是平常親友稱呼才好。

    ” 喬柏年笑道:“說的是。

    娘,你陪同女眷們進屋歇息,喝茶說話兒。

    道長、妹夫,請過我家書房叙談。

    ” 三個普普通通的平民,同時又是前明的一太子、兩總兵,互相謙讓着走出夢姑的小院,繞牆而行,進入喬柏年近些日子新蓋成的兩進雙院的磚瓦住宅裡去了。

     二 三伏日洗象,是京師一年一度的佳景盛會。

    洗象的地點,在宣武門的響水閘。

    每年到了這一天,達官貴人、文人學士、市井商民乃至優倡隸仆,無不前往觀賞,聚集兩岸往往達數萬人。

    有錢的主兒自有他們的好辦法,出大價錢租賃響水閘兩旁的房屋。

    由于争相搶租,租金越擡越高,一天竟達二十兩銀子。

    有的房主更聰明,在臨河一面設座,一座租錢兩三千文。

    不少房主因此發筆小财,轉而做起買賣,開起了小店。

    喬柏年租到了這麼一個座位,不慌不忙,吃過早飯,慢慢由虎坊橋的住所向北漫步。

     喬柏年怎麼敢進京師呢? 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彼此亮明身份以後,決定合為一家共同應付越來越艱難的局面。

    在此之前,他們各自進行的那些秘密聯絡、起事準備,都沒有成功。

    尋訪的賢士們表現冷淡,不願就“輔佐故主”的高位;平日接觸的百姓平民,則對十多年的動亂大有切膚之痛,隻求溫飽太平,不肯“從龍”。

    況且新朝蠲三饷、免賦役、獎墾荒等項新政,比前朝留給百姓的活路要寬一些。

    老百姓可不像讀書人,講什麼殉故主、念前朝。

     為此,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兵分兩路:白衣道人師徒仆三人和袁道姑,着力于聯絡招撫各地義士,特别是那些占山為王的綠林豪傑;喬柏年原本領有永曆帝的旨意,要打進新朝充當坐探和内應。

    要混進朝廷的中樞,除了需要大量的銀錢之外,還必須有一個正途出身。

    銀子,南明的供給綽綽有餘;要掙個出身,喬柏年這位貢生之子,自然要走科舉這條路。

    今年是順天鄉試的丁酉年。

    喬柏年已在縣、府花錢買了一名拔貢,過了端午便大搖大擺地進了京師。

    他要憑自己的有貝之财和無貝之“才”,去敲開宦途的大門。

     “冷在三九,熱在三伏”,喬柏年走到宣武門時,已經大汗淋漓。

    他擡頭一望,叫苦不疊。

    響水閘周圍,早已車轎成山,萬頭攢動,喧嚣嘈雜,幾無插針之隙了。

    他仗自己力大氣壯,在人群中擠來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臨河小樓,談何容易!他像置身于海潮中,一會兒被人流擠到南面街口,一會兒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西邊護城河橋頭。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熱汗橫流,不由得想起古書上“噓氣成雲,落汗如雨”的典故。

     宣武門裡傳出的一片金鼓、大銅角和畫角的悠長的嗚咽,蓋過了嘈雜得令人頭昏的喧鬧。

    “來啦!”“來啦!”人群更加興奮,也更加擁擠。

    喬柏年急了,使出蠻勁,一雙胳膊抱在胸前,豎起兩個生鐵鑄成似的厚肩膀,左沖右撞,向前奪路而去。

     “喬、喬大哥!”一聲高喊,止住了喬柏年的腳步。

     “你,你不是同春嗎?”由于同春是喬柏年回故鄉見到的第一個人,也因為同春和夢姑的一段婚姻糾葛,喬柏年對他印象很深,一見面就認出來了。

    他一把抓住同春的手,熱情地搖晃着:“兩年多不見,又長大了,像個小夥子啦!……也在京師啊?做什麼呢?……” 他鄉遇故知真是一種奇妙的感情。

    同春刹那間忘記了舊日的怨恨,興奮地搖晃着對方的手,高興地嚷:“什麼時候來京師的?村裡鄉親們都好嗎?……”三伏的炎熱、擁擠的鬧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紅的臉上流着一道道汗水,明亮的眸子閃着熱誠的光彩。

     喬柏年快活地說:“鄉親們都好。

    我母親身子骨不如過去,總是上了歲數。

    容姑可長大了,她們常念叨你的好處呢,當年圈地那會兒……” 同春的眼睛黯淡了,笑容在消失,臉上肌肉隐隐抽搐,緊握的手也松開了。

    這時人群又在騷動,幾股強大的人流一起擁往護城河橋頭,喊叫聲震耳欲聾。

    原來,大象出城了!喬柏年和柳同春之間猛然擠進一大股人流,隔開了他們,他倆身不由己地被巨大的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

    喬柏年揮手大喊:“你住在哪兒?”同春揮手回答着什麼,但人們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癡如醉,狂喊亂叫,喬柏年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哪能聽見同春的回答? 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擠進了小樓,出示樓主人開給他的條子,被領到臨窗的一張椅子上就座。

    喬柏年用力擦汗,并向窗外觀看。

    隻見護城河邊像是突然凸起一道灰色的巨堤,二十四隻大象齊刷刷地排列在那兒。

    鼓聲陣陣,似急雨、如悶雷、若海濤,兩岸數萬名嘈雜喧鬧的觀衆刹那間一齊靜寂下來:哦,大象動了!邁開沉重的石柱般的粗腿,走動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護城河,仿佛蒼山頹倒入水也似的,眼看河水漲上了岸邊,岸邊的人們哄笑着、驚叫着向後躲閃。

    炎熱的天氣、清涼的護城河水必定使這些南國巨獸很開心,方入水中,便快樂地遊動,一如矯捷的蛟龍,笨态全無。

    它們不時揚起巨大的頭,扇動兩片蒲扇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