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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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中英傑。

    烏雲珠,你騎射功夫怎麼樣?……烏雲珠?” 望着窗外發愣的烏雲珠一驚,茫然望着太後的笑臉。

    四貞出聲地笑了,說:“姐姐,你的心飛哪兒去了?母後問你騎射功夫如何呢!” 烏雲珠連忙跪下,先請太後免失儀之罪,然後答道:“孩兒騎馬尚可,武功不行。

    ” 太後笑道:“哪個怪罪你!不過,你可真有點心神不定呢。

    ” 烏雲珠低頭道:“昨夜失眠,至今還覺怔忡不安,母後恕兒不恭。

    ” 太後輕輕“哦”了一聲,看看她,不再說什麼。

     四貞滿語說得很好,加上她那清脆的聲音,色澤鮮豔的小嘴,繪聲繪色地講起“山如碧玉簪,江作青羅帶”的桂林山水。

    烏雲珠賠着笑臉,強打精神聽着,但不多時,心又飛走了。

    從昨晚起,她就不曾平靜過。

    她知道,福臨要在今天把江南十家獄和罷諸王兼六部這兩件大事批下議政王大臣會議!這是福臨親政以來的重要關頭,她不由得心裡七上八下:皇上能不能成功?…… 太後正在靜靜地聽四貞講述,忽然擡起手,微微欠了欠身子,說:“四貞,别說話。

    ”孔四貞吃驚地閉了嘴,捶腿的宮女也停下雙棰,屋裡屋外宮女、太監屏息凝神,一個個都凝固在前一刻的那個動作上。

    他們發現,太後在側耳聽着什麼,神情很專注。

     屋裡一片寂靜,春風掠過窗外的玉蘭樹,花朵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聲響。

    烏雲珠小聲說:“母後,是落花。

    ” “哦,”太後笑笑,重新倚倒在靠墊上,“我還以為你們皇兄來了呢!……也該下朝了!”她眉頭微微聚攏,有些擔心的樣子。

     四貞哼了一聲,撒嬌地扭扭身子:“人家講東說西,賣力不讨好,都那麼心不在焉!額娘和姐姐都有心事!”她瞟了烏雲珠一眼,一臉嬌嗔,把嘴撅得老高,逗得太後不得不笑。

     烏雲珠趕忙走過去,溫柔地撫着她的雙肩,軟語溫存:“好妹妹,誰不知道咱們皇額娘最喜歡你?可皇額娘是太後啊,朝廷有了大事,她哪能不挂心呢?皇額娘惦記皇上,總是正理兒呀!” 四貞“撲哧”一下笑了:“我是逗皇額娘高興的!要是連這個理兒都不懂,我可成什麼人兒啦?” 太後看看烏雲珠,沉吟片刻,笑道:“昨天夜裡我也是一宿睡不着,翻過來折過去的,到現在還心不定呢。

    你們姐兒倆能猜得出我這是怎麼啦?” 四貞笑嘻嘻地搶着說:“我知道,我知道!皇額娘一定想着再抱十個二十個大胖孫子!” 太後忍不住笑出了聲,道:“瞧這丫頭!”話音剛落,院裡傳進來大太監的喊聲:“萬歲爺駕到!——” 一陣靴子響,福臨興沖沖地快步走了進來。

    太後已經坐正,四貞和烏雲珠都跪下迎駕。

    一看烏雲珠在,福臨的眼睛亮了,唇邊泛起寬慰的笑。

    這自然沒有逃出太後敏銳的眼睛,她隻當沒看見,一如既往地接受兒子請安問候,并沉穩地等待兒子禀告她極其關心的大事。

    從福臨進門時的腳步神态,她已猜出結果不壞,但不親自聽到,她是不能放心的。

     請安剛罷,福臨已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眉飛色舞、指手畫腳地說下去了:“額娘,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圖海提出江南十家獄不實,王貝勒大臣争得面紅耳赤。

    勒爾錦堅持原議,說他父親定案無誤。

    圖海拿出許多證據和誣告者的供詞,勒爾錦可什麼也拿不出,隻好認輸!……額娘,我原以為罷諸王兼六部一定會吵翻天,哪知事情全然出我預料。

    安郡王嶽樂先請解任,并且盛贊此舉明智,于社稷有利。

    康郡王傑書随着安郡王,鳌拜極力贊同,老臣索尼雖沒有作聲,也沒有反對。

    這麼一來,其他議政王大臣順水推舟,議的結果,全如兒意!” 太後點頭:“皇兒平輩的親王、郡王中,以位望而言,除了簡親王濟度,就要數嶽樂。

    濟度南征未回,衆人自然就尊重嶽樂的意見了。

    議政大臣中,索尼資曆最老,鳌拜軍功最著。

    難得他們對皇兒如此忠心!” 福臨高興得像個孩子,坐立不安地走來走去,直搓手指尖,恨不得跳起來才好。

    他笑吟吟的眼睛看看烏雲珠,掠過孔四貞,望定母親:“這下子額娘可以放心啦!” 太後笑笑,說:“不要高興得太早,還會有麻煩。

    ” 福臨和烏雲珠臉上的笑意幾乎是同時閃沒了。

    福臨急忙問:“怎麼呢?為什麼?” 太後安慰道:“不要急,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慢慢對付就是了。

    哦,烏雲珠、四貞,我們說的你們都明白嗎?” 孔四貞顯然什麼也沒明白,連連搖頭。

     烏雲珠的表情和福臨那麼合拍,這就使太後證實了一開始就存在心頭的疑問。

    烏雲珠稍一猶豫,坦率地說: “這是皇上英明之舉,長治久安之策。

    ” 太後緩緩地說:“你像是事先已經知道了呢。

    ” 烏雲珠粉腮上泛出一層淡淡的紅暈,福臨暗暗咬嘴唇,不住拿眼睛看她。

    她不看福臨,照直說:“禀母後,幾天前在這裡遇到皇兄,皇兄說起過。

    ” 太後問:“那時候你就這樣說的嗎?” “是。

    ” 莊太後皺皺眉頭,心中滾過一陣激蕩,不由得十分感慨:這樣有才識的女孩兒,又是皇兒癡心所愛,當初沒有留在宮中,反而應大貴妃之請配給博穆博果爾,實在是埋沒了她。

    不然,真可以是福臨的賢内助了! 莊太後内心疼愛烏雲珠,但她又必須顧念親情和皇室的利害,不得不用各種辦法防止福臨和烏雲珠的過分接近。

    現在看來,她的防範沒有效果。

    她是過來人,隻要看看兩個年輕人的眼睛,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不是什麼天子龍目、王妃鳳眼,那就是互相鐘情的十八歲少男與十七歲少女的眼睛,美麗、純真、火熱! 太後正在暗自嗟歎,坤甯宮首領太監進來跪禀:皇後想請烏雲珠格格到坤甯宮講詩作畫,求太後恩準。

     太後笑了,說:“烏雲珠,你将來要成本朝的曹大家了。

    ” 烏雲珠躬身道:“孩兒哪裡敢當。

    ” 太後笑道:“既然你嫂子下請,就去吧,姑嫂們在一處說說話兒,把你的靈氣兒、文氣兒傳給她些個。

    ” 烏雲珠跪拜道:“女兒就從坤甯宮出宮,不來拜辭母後了。

    母後多保重,過些日子再來給母後叩安。

    ” 太後說:“你去吧。

    我想你的時候,自會打發人去接你。

    下次來多住幾天。

    ” 烏雲珠登上坤甯宮四名太監擡的便辇,出了慈甯花園。

    走到空曠的禦道,風很大,坤甯宮首領太監小心地放下綢簾。

    便辇輕輕晃動,烏雲珠仿佛坐上遊船,在波浪微動的水面起伏。

    她慢慢閉了眼。

    福臨便又一次出現在眼前……不,不是現在的,而是四年前,她剛從江南回到京師,第一次見到的那位十四歲的少年天子…… 八旗人家的格格是很貴重的。

    她們都有一次當秀女入宮應選的機會,都有可能成為尊貴無比的宮妃。

    在娘家都是父母疼愛、兄嫂謙讓、奴仆害怕的“姑奶奶”。

    早年在關外,滿洲女子所受的束縛和限制,遠不像關内漢家女兒那麼嚴苛,姑娘家更是享有漢人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自由:不纏足、不閉鎖、能見客、能上街、會騎馬、會射箭。

    雖經太祖、太宗兩代皇帝倡導從父從夫的婦德,畢竟影響不深,習俗難改。

    烏雲珠就是這樣的滿洲格格,在家裡是個備受寵愛、說一不二的姑奶奶,豪放、開朗、灑脫。

    但是,她生長在江南水鄉,有一個崇信李卓吾的江南才女的母親,一位“蠻子”額娘;又有一位錢塘老名士的師傅。

    母親給了她聰慧的天賦,師傅培育了她出衆的智能和過人的才華。

    她于是又兼備漢家才女的蘊藉、溫柔和多情善感。

     兩者結合,造就了這麼一枝奇葩,兼有滿漢女子的特長,外柔内剛,含而不露,有心胸有見識。

    老天爺偏又賦予她絕代姿容,明豔驚人。

    她十二歲的時候,父母親友和師傅便暗自驚訝,眼看着伶俐的小山雞出脫成華美的雛鳳。

    親人們又喜又驚又犯愁地私下議論:“這可不是咱家留得住的,老天生就的做主子的命!”師傅教得更嚴格更認真了。

    她自己呢,笑容更美、更溫柔,說話更少了。

     她十三歲了,應選秀女的日子近了。

     七夕之夜,在閨房裡,她長久地對着鏡子獨自微笑。

    她是那樣愛慕自己的倩影,不禁親密地對鏡子裡的“她”悄聲細語:“你看你面如春花,眼似秋水,秀外慧中,一至于此!能不叫人愛死!……你千萬不能随波逐流,自誤終身。

    無論如何,要争得個‘鳳凰于飛,和鳴锵锵’!”紅霞飛上鏡中美人兒的香腮,烏黑的眸子像星星一樣閃亮…… 她最不放心的是,那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她能不能跟他“和鳴”“于飛”?這常使她深夜不寐、輾轉籌思。

    人們傳說他年少英俊、仁厚嗜學、果斷明睿,是真還是假?選秀女是國家大典,烏雲珠相信自己能入選。

    萬一他不值得她入宮呢?她自有辦法。

    選秀女無非選身段、氣度、臉蛋。

    要改變這些,在烏雲珠來說,毫不困難。

     “應選之前,一定要見他一面!”這是烏雲珠對鏡子裡的自己說的第二句話。

    他可以用國家大典來選她,她也要用她的辦法去選他。

    如果不夠格,她甯可不進金碧輝煌、錦衣玉食的皇宮,而去尋找她的“鳳鳥”。

     機會終于來了。

    一次由皇帝親臨、王公貴族都參加的大規模圍獵,在京師以北延慶縣的山原間舉行。

    鄂碩将軍必須參加。

    他領着幾十名家将和護衛,在長長的萬人圍獵大隊中很不起眼。

    當長号和觱篥聲遙遙傳來時,行進中的隊列立刻左右閃開,讓出大路,皇上的儀仗熱熱鬧鬧地過去後,皇上本人騎着一匹火紅的烈馬,在親王、郡王、貝勒、貝子等國戚皇親的簇擁下,飛馳而過。

    鄂碩和周圍的人們都跪下了,不敢擡頭。

    但他眼睛的餘光發現,他的左側,一名護衛公然擡頭向聖駕張望。

    鄂碩大怒,扭過臉去就要發火,可那護衛俊美的臉兒在他眼前一閃,投給他一個頑皮中帶着羞澀的笑,使他張口結舌,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了。

    他很快就猜透了女兒的心,也就原諒了女兒的“不法”行為。

    他看到愛女穿上護衛的漂亮短褂長袍,格外俊俏可愛,隻是夾在那些彪形大漢的家将中,太顯得嬌小玲珑罷了。

     日出之前,号炮三響,令旗一招,萬餘名合圍将士齊聲吼叫,一時角鳴鼓響,旗幟飛動,聲勢浩大,驚天動地。

    方圓數裡的包圍圈迅速縮小,圍中被轟趕出來的鹿、狐、兔、黃羊,漫山遍野,亂竄亂跑。

    皇帝站上高高的看城,揮手發令:“出獵!”人們歡呼着揚弓搭箭,躍馬揮刀,縱橫馳騁,盡情追逐,粗犷興奮的呼喊和馬蹄聲、馬嘶聲、獸叫聲、号角金鼓聲攪成一團,随着揚起的黃塵飛上高空,在天地之間震蕩。

     鄂碩一直把烏雲珠擋在身後。

    一隻火紅狐狸飛竄而過,撩起他的興頭,他夾馬一躍,奮力追趕。

    追出一箭地,背後忽然傳來女兒的驚叫,扭頭一看,一隻受傷的花斑豹撲向烏雲珠,驚得他一個冷戰從背上滾過。

    他一聲大叫,縱馬返沖過來。

    烏雲珠臉色慘白,撥馬便逃,豹子憤怒地咆哮着,緊追不舍。

    事情太突然,周圍的人都吓呆了。

     在合圍之後、開獵以前,皇帝已命令虎槍手用排槍将包圍中的猛獸全部擊殺。

    這隻豹子想必隻是受了傷,受傷的猛獸卻是十倍的危險!鄂碩急忙搭弓射箭,已經夠不着了!眼看花斑豹離烏雲珠越來越近,将士們怕傷着人,也都不敢放箭了。

    偏偏烏雲珠的馬竟沖到為圍獵而挖成的二丈多寬、一丈多深的壕塹邊,人們失聲驚呼,鄂碩仰天大叫,閉上了眼睛,烏雲珠不死于豹口,也要摔下深塹! 隻見烏雲珠猛力一勒缰繩,又突然放松,同時舉鞭向那雪白馬胯下狠狠一抽,大喝一聲:“沖!”那馬縱身一跳,躍起四尺來高,前後蹄拼命地張開,幾乎成了一條線,如同展翅翺翔的鷹,一瞬間飛過了壕塹。

    當馬的四蹄踏上壕塹另一面的土地時,人們不顧一切地喝彩了,為這騎士在千鈞一發的關頭機警地逃出險境而歡呼。

     花斑豹追到壕塹邊,兇惡地一聲怒吼,原地打了個圈子,陰沉沉地按了按兩隻前爪,俯下身子,肚皮貼到了地面,跟着後臀聳起,長尾一豎,眼看就要跳過壕塹。

    人們一片吆喝,紛紛搭弓扯箭。

     在豹子縱身離地的一刹那,一支飛箭尖嘯着,“嗖”的一聲,直貫豹子咽喉。

    豹子一聲哀号,從半空中摔進壕塹。

     “萬歲!萬萬歲!”四面響起歡呼。

    大家看到壕塹外側趕來一隊人馬,在許多穿黃馬褂的侍衛們簇擁之中,順治皇帝端坐在火紅的禦馬上,正在收弓。

    剛才那準确有力的一箭,是皇上親自射的。

     烏雲珠騎着白馬兜了一圈,轉回到壕塹邊時,鄂碩已率從人趕到皇上跟前謝恩,并且連忙推烏雲珠給皇上叩頭。

    烏雲珠像片樹葉子似的顫抖着,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跪在那兒說不出話。

    鄂碩急忙奏道:“禀皇上,這是奴才府裡一名小吏,沒見過世面,不會說話,膽子小,奴才替他謝皇上救命之恩。

    ” 福臨笑道:“還是個小孩子嘛!吓壞了吧?照他的騎術,不該這麼膽小的!” 烏雲珠慢慢擡起頭,很快地看了皇上一眼,正遇上皇上漫不經心的目光,她慌忙低頭,心頭怦怦直跳。

    皇上顯然很驚訝,揚起黑黑的眉毛,分明要問什麼。

    鄂碩又怕又慌,手心捏出了汗。

    正巧一名禦前侍衛來禀報:鄭親王趕出一群梅花鹿,請皇上快去開射。

     福臨年輕的臉上躍動着虎虎生氣,看看壕塹對面的獵圈,人人馬鞍上都挂了獵物,而圈中野獸仍然紛紛奔逃,多不勝數。

    他立刻下令道:“圍開一面,任其逃竄,給來年留下種獸!”說罷,他随着那個禦前侍衛催馬而去。

    跑出十來步,他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張望。

    但侍從如雲,馬快如飛,他看不清烏雲珠,烏雲珠也看不見他。

    他和他的侍從們像一團金色的雲霞,很快就在烏雲珠的視線中消失了。

     且不說其他,隻是救命之恩就足以使烏雲珠對福臨感激、愛慕了,何況他儀表英俊,出言爽利,神态活躍,确有仁厚之心呢?當烏雲珠從獵場回到京師時,少年天子占據了她的心,她已是情之所鐘,不能自已了。

    她暗自盼望着早日應選,盼望着再一次見到意中人。

     後來事情變成那樣,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她竟被指配給博穆博果爾。

    這位皇弟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

    她很傷心,恨嫉妒的皇後,恨舛誤的命運,甚至也恨福臨。

    好在她是八旗女子,沒有漢族那種嚴酷的貞節觀念,雖然違心地出了嫁,倒沒有想到去上吊投河,隻是哀歎自己生不逢時,落個彩鳳随鴉的結果。

    表面上,她溫良柔順地做她的福晉;内心深處,卻始終不能忘情,盼望着見到福臨,甚至慶幸着作為他的弟婦,總有再見他的一天。

     她正在這隐秘而強烈的感情中煎熬,福臨終于發現了她。

    那時她已長成了,青春煥發,豔麗驚人,一面渴望着愛和被愛,一面苦度着徒有虛名的皇子福晉的生涯。

    對于福臨的試探,他的一步步逼近,她心裡又驚又喜,多少有點兒恐懼,但絕不拒絕。

    叔叔娶嫂子,伯父納侄媳,在滿洲習俗中很為平常,沒人當做大逆不道。

    當年莊太後與睿親王多爾衮,不就是這樣嗎?…… 便辇停了,太監掀簾,烏雲珠扶着太監的肩頭下辇。

    這不是坤甯宮。

    一路上烏雲珠隻顧想心事,不知來到什麼地方。

    各座宮門大同小異,都是兩面綠瓦紅牆夾兩扇九九八十一顆銅釘的紅門,門外一塊雕龍照壁,門裡一面雕花琉璃影壁。

    烏雲珠既不能分辨這是哪一座宮門,也無心觀賞那些精美的浮雕。

    皇後召見,不論從國禮,還是從家禮而言,她都要謹敬小心。

     一進院門,滿目姹紫嫣紅,處處盛開着牡丹,芳香四溢,招得整個院子裡充滿蜜蜂的嗡嗡聲,各色蝴蝶翩翩飛舞,和這國色天香的花王争奇鬥豔。

    烏雲珠從花盆間的小路曲折而行,不時停步觀賞,浏覽挂在花下的金牌銀牌上的曼妙雅号。

    瞧啊,這绛紅的珊瑚映日,粉紅的錦帳芙蓉,潔白的寒潭月,墨紫的煙籠紫玉盤,銀紅色的楊妃春睡,鵝黃色的大金輪,淡淡輕綠的幺鳳新綠,還有一花多色的漢宮春、紫霞仙、胭脂點玉、嬌容三變等等,多少種牡丹,紛紛向她探出玉盤大的花朵,争呈它們嬌豔的姿色。

    烏雲珠左顧右盼,喜不自勝。

    她生來愛花,對這馳譽天下、名傳今古的洛陽花哪能不動心?不過她記着此來的目的,不敢久停,勉強自己挪動腳步,穿過這由盆栽牡丹擺成的花田,輕輕分開擋在路間的花朵,終于走上殿前的月台。

    烏雲珠這時才想起擡頭看看。

    大殿檐下藍青底、金色雕龍邊的匾額上,用滿、漢兩種金字寫着:養心殿。

     烏雲珠一愣。

    片刻之間,她明白了。

    紅暈頓時飛上面頰,有如階前那倩紅豔冶的名品牡丹——洛妃妝。

    兩名養心殿太監已經跪下迎候她進殿了。

    烏雲珠慌亂中回頭看了一眼,隔着牡丹花叢,送她進養心殿的坤甯宮太監和便辇早已離去。

    養心殿内外靜悄悄的,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血流,隻聽得見蜜蜂的嗡鳴和蝴蝶粉翅的扇動…… 烏雲珠猶豫片刻,一抿嘴唇,橫了心:盼望了那麼久的時刻終于來到,事到臨頭反而膽怯了?她一手撫住胸口,幫助平息心的狂跳;略閉了一會兒眼,穩住自己的呼吸,然後從容地解開披風領扣。

    養心殿太監連忙上前替她除下披風,她邁步走進了養心殿。

    在大殿正中的寶座前,她恭恭敬敬地跪拜之後,便細細打量他日常聽政、批本和讀書的地方。

     兩壁的金畫、殿頂的軒轅寶鏡、燃着沉香的熏爐、各種形狀的香柱香亭以及寶座四周富麗堂皇的裝飾,這些她隻一眼帶過。

    吸引她的,是靠着東、西、北三面牆的那幾十架紫檀木的巨大書櫥。

    她懷着自己也說不清的敬意,打開了蒙着深藍色綢簾的櫥門。

    多少書啊!書的山,書的海,令她驚歎,使她贊美,她由感佩而生欣慰,輕輕歎了一口氣。

     烏雲珠品味着自己的境遇,恍然想起一出雜劇,劇中那位素梅小姐也處在同樣的矛盾中,最後她決心赴約與情人幽會,說了一句大膽出色的道白:“奴想貞姬守節,俠女憐才,兩者俱賢,各行其志……”烏雲珠有沒有當俠女的膽識,敢不敢行自己之志呢?……她在“明傳奇雜劇”一欄,抽出了槲園居士的一冊,随手一翻,翻在象牙書簽插記的地方,啊!這不正是那出叫做《素梅玉蟾》的雜劇嗎?一段朱筆勾畫的眉批赫然在目:“極是佳論,非具俠骨,不能道此。

    ”正文中加了朱點的句子,就是素梅那段大膽的獨白! 鮮紅的朱筆點劃,仿佛一朵朵跳動的火焰。

    能用朱筆在禦用圖書上勾畫的,還能是誰呢?烏雲珠的心潮翻滾得沸騰了一般,想不到兩人的心竟如此息息相通!烏雲珠因為深深被感動而熱淚盈眶,眼前一片模糊。

     “烏雲珠!”福臨站在門口喊了一聲。

    烏雲珠渾身一顫,回過身去望着。

    福臨朝她奔來,越走近,他的步子越慢、越輕,臉色煞白,濃眉漆黑,強制的、燃燒的目光,火一般燎人。

    烏雲珠沒有後退,沒有畏縮,她凝視着他,迎接着他。

    這不隻是一位皇帝、一位天潢貴胄,也是懷着不可遏止的熱烈情愛的男子,是她所愛的、願為他獻出一切的男子! “烏雲珠……”福臨目不轉瞬,閃爍着更加強烈的燙人的光芒,低聲地、輕輕地呼喚着。

     烏雲珠低頭,悄聲喊道:“皇上……”她躬身要拜,被福臨一把攔住。

     身體的突然接觸,沖破了他們之間最後的矜持。

    福臨張開雙臂,烏雲珠倒在他的懷中。

    兩人緊緊地擁抱着,一動也不敢動。

    相握的手,感到彼此的血脈在手指間噗噗流通,緊貼的胸膛,感到彼此的心在腔子裡怦怦劇跳,仿佛發生了強烈的共振。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福臨猛然抱起了嬌小的烏雲珠,大步走向後殿。

     正午的陽光下,滿院爛漫的牡丹色澤更加嬌豔。

    醉人的芬芳随着春風,彌漫在養心殿的每一個角落。

     四 太後剛從慈甯花園回宮,順承郡王勒爾錦便來求見太叔祖母。

     勒爾錦不到二十歲,一望而知是在绮羅叢中長大的。

    白皙、纖弱、嬌嫩,除了黑眉還像他曾祖父那樣線條剛硬,高直的鼻梁還帶有祖父的餘威,其他,眼睛、嘴唇、膚色,乃至一雙小手,都是另一樣的,令人聯想到女子的柔弱。

     皇太極的長兄、禮親王代善,在努爾哈赤去世後讓位于皇太極,有讓賢的大功。

    皇太極去世時,各旗為了繼位争得劍拔弩張,幾乎鬧出一場内讧;莊太後又是靠了禮親王的支持和協助,立福臨為帝,以睿親王多爾衮、鄭親王濟爾哈朗攝政,平息了事端,為半年後入主中原、建都北京奠定了基礎。

    因此,代善對皇室的功勞是不言而喻的。

    皇帝給代善一族的禮遇也格外優厚。

    清初八家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代善這一支系占了三家:禮親王的爵位由其七子滿達海、孫常阿岱世襲;代善的長子嶽托封克勤郡王,傳長子羅洛渾,再傳于子,即如今的羅科铎,改封号為平郡王;代善的三子薩哈璘追封穎親王,其子勒克德渾進封順承郡王,再傳于子便是這位勒爾錦。

    現在襲爵的平郡王羅科铎和順承郡王勒爾錦,是順治皇帝的孫輩,莊太後的重孫輩,勒爾錦年齡又小,在曾祖母面前,不免拿出重孫子的身份,撒嬌耍賴,哭哭啼啼。

     “太媽媽,太媽媽!”勒爾錦用滿洲話口口聲聲叫着曾祖母,并跪着膝行,直到莊太後腳下,“瑪法信不過我們了!六部也不許我們管了!我們總是瑪法的親族子孫啊!還不如那些狡詐的南蠻子嗎?” 太後勉強笑道:“哭什麼呢?八旗男兒抹眼淚,自來沒有聽說過!……你們都是皇族貴胄,位望崇高,養尊處優,朝廷不曾虧待你們。

    自家的兄弟子侄孫兒,哪有不信之理!隻是六部事務繁雜,處事要依法依理,諸王征戰出身,未必通曉。

    與其亂法亂政而後不得不加處治,何如防患于未然?皇帝此舉,也是為諸王着想。

    你何必這樣!” 勒爾錦怔了一怔,用手抹抹眼睛,說:“管不管六部,還在其次,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太祖、太宗皇帝總是訓……訓誡,諸王與皇上共議國政。

    要是諸王連六部事務也不能過問,和祖宗之法不就相……相背了?” 太後明白,勒爾錦決不是隻替他自己說話。

    從他平日的不學無術,從他眼下背書似的進言,可以斷定是諸王把他推出來的。

    他輩分小、年歲小,不至于觸怒皇上,也使皇太後易生憐惜之心。

    太後不禁暗暗為福臨慶幸:皇兒真有福啊!在他親政前後三兩年内,平定天下、功高權重的諸王都已謝世,不然,今日進谏的絕不會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勒爾錦了。

    她認真地說:“敬天法祖,是皇帝的本心。

    諸王兼六部并非祖制。

    太宗皇帝在世,綱紀法度也時有更張,何況這件小事!……你這麼哭天抹淚的,想是舍不得兼理刑部?那麼我來考考你,刑法律則能背得幾條?講幾件援例案件給我聽聽,好不好?” 勒爾錦的頭垂下去了,不敢回答。

     “那麼,從今以後,你天天坐堂審案,不許遊獵騎射,行嗎?” “那怎麼行!”勒爾錦委委屈屈地說,“太媽媽,我不會說蠻子話,也識不得蠻子文,再說,我們天潢貴胄,誰願意親自同那些下賤的蠻子打交道!” “那你管刑部管些什麼呢?”太後歎了口氣,說,“你的祖父薩哈璘,在諸子侄中最受太宗皇帝器重,他通達敏銳,精通滿、漢、蒙文,整理治道,對國家很有建樹。

    你能有他的智能才幹,又何止兼理六部呢?” 勒爾錦眨眨眼,欲哭無淚,不敢再看太後。

    太後也覺得無話可說了。

    國家開創的那些年月,愛新覺羅家族出了多少文經武緯之才!他們聚集在太祖、太宗皇帝周圍,真是一派叱咤風雲、龍騰虎躍的發皇氣象!幾十年過去了,開國元勳或死或老,順治皇帝要怎樣才能把先輩開創的大業承繼下去?他也需要人才,不隻為了打天下,更為了治天下…… 勒爾錦前腳走,索尼跟着就進了慈甯宮。

    他向太後三跪九叩之後,匍匐殿中,半晌不作聲。

     太後料想他也是為議政會議而來。

    他不是沒有反對皇帝嗎?太後和顔悅色地說:“索尼,你是太祖皇帝身邊的頭等侍衛,三世老臣了,有什麼話不好出口呢?” 皇太極去世之際,索尼首議冊立皇子而不立皇弟,使多爾衮、多铎等親王不得不退讓三分,為福臨即位立了大功。

    多爾衮攝政時,索尼不肯阿附多爾衮,為維護順治而結怨于攝政王,兩次被借故罷官去職,差點兒殺頭。

    直到順治親政,才恢複了他的職權,又進一等伯世職,擢内大臣、議政大臣,并總管内務府——實際上就是權力很大的皇室大管家。

    他的父親碩色和兄長希福,在太祖時就是有名的文臣。

    他們父子兄弟精通滿、漢、蒙文,是滿洲少有的博學世家。

    索尼正直樸實,有時甚至十分固執。

    但他所有這些品行,都服從一個“忠”字。

    他對太祖忠,對太宗忠,對順治忠,都忠到了忘我的程度。

    這時,他向皇太後再拜道:“禀太後,奴才一生從不敢對皇上有半點貳心,也從不敢想皇上有舉措失當之處……”他心情沉重,濃密的須眉抖索着,說不下去了。

     太後安慰地說:“索尼,你站起來慢慢講。

    ” “不,不!奴才要講的話,實在是為皇上着想、為江山社稷着想,可又實在是冒犯皇上!奴才決不敢不跪……” 太後決定直截了當:“今天議政,你并沒有持異議。

    ” “是!是!奴才從來不敢違逆皇上的意思。

    奴才是請皇太後開恩,求皇太後開導皇上,到此為止,不可再走遠了……” “這兩件事,皇帝做得不對?” “不!不!皇上沒錯,皇上全對!隻是……諸王的祖先随太祖、太宗皇帝百戰艱難,開基創業,功勳卓著,皇上這樣處置,隻怕他們私心不服。

    如今天下未定,衆多八旗将士還在軍前征戰。

    皇上此舉,不怕動搖軍心嗎?……” “有那麼嚴重?”太後微笑着問。

    索尼連忙叩頭,正要回奏,宮女禀告:懿靖大貴妃求見。

    太後想了想,便請她進來一道聽聽索尼的意見。

    索尼又向大貴妃叩拜一番,等大貴妃坐定後,繼續談下去。

     “那麼,索尼,”太後靜靜望着索尼略顯老态的身姿,沉着地問,“依你之見,江南之獄不可解,諸王兼部務不應罷?” “不,不敢!君無戲言,豈能更改。

    奴才隻是懇請,一要到此為止,二要對漢官嚴加檢束,免得他們借此又生驕狂輕慢之态,也可以安定八旗将士之心。

    前歲斬陳名夏、懲處二十九名漢官,就煞住了他們的氣焰,朝廷内外兩年間安靜無事。

    ” 太後沉吟不語。

    大貴妃立刻聽懂了索尼的意思,說道:“皇姐,索尼三世老臣,很有見地。

    當初祖宗創業,滿、蒙世世代代結為姻親。

    太祖、太宗一統各部,皇帝入主中原,蒙古各旗立有汗馬功勞,至今又鎮守北疆,保護祖宗陵寝。

    蒙古四十九旗隻尊滿洲八旗在前,絕不屈居南蠻子之後。

    漢人狡詐,可用而不可重用。

    皇姐心裡必定是有數的。

    ” 太後微笑道:“索尼,聽說會議時安郡王嶽樂自行讓賢,不肯再掌工部,康郡王傑書附議,鳌拜和圖海也很贊成。

    ” 索尼心頭激動,竟跪在那兒直擺手:“再不要提起!圖海等人身任六部尚書,不願受諸王制約,自然贊同。

    鳌拜全然是成君之過!凡皇上所說,他沒有不贊成的!至于安、康兩位王爺……”索尼咽口唾沫,努力使自己鎮定。

    因為他不管怎樣不滿,卻牢牢記着,這是王爺,是皇室宗親:“太後明鑒,兩位王爺都是這些年滿洲興起來的‘新派’,學漢書、習漢俗、親近漢人,離祖宗的成法舊制,越來越遠……” 大貴妃緊接着說:“皇姐,這路‘新派’,不隻是皇親裡有,滿官裡有,就連女眷裡也時興得很哩!皇上若是親近‘新派’,更張舊制舊俗,全學了漢人,咱大清可真要換藥不換湯啦!” 索尼連連叩頭,連連說:“正是呢,正是呢!奴才怕的就是這個!……皇上嗜好讀書,又愛書畫詩詞,遲早要去親近那些文人學士。

    漢家文學實在厲害,如同迷魂藥,沾唇便迷,奴才深知其險,實在不敢埋怨皇上……隻願皇上以大局為重,以大清天下為懷……” 太後莊靜地說:“天下一千數百萬戶,一百戶中漢人占九十九。

    皇帝撫馭億萬黎民,豈能不通漢語漢文?隻要不沉溺、不迷醉、不妨政事便好。

    ” “是,是!”索尼無言對答,恭受太後賜茶後便拜辭出宮了。

     太後沉靜地看着大貴妃,含笑道:“皇妹方才說起女眷裡頭的‘新派’,不知指的是誰?” 大貴妃保留了很多蒙古女子的粗犷和直爽。

    她佩服莊太後,卻學不來莊太後的教養,多年的宮廷生活也磨不掉她的特性。

    但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