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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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弟子。

    湯若望于是又向皇上陳述:這大有失于一位天朝君主的身份。

    皇帝與喇嘛應當各行其是,各盡其職。

    結果,盡管那位活佛在京受到隆重禮遇,清朝并于次年冊封他為“西天大善自在佛”,領天下釋教,而他的主要心願還是落空了。

     提起往事,湯若望略一沉吟,道:“皇上放心,老臣有數。

    現在我先去貢使館舍看望荷蘭使團。

    ……啊,那名叫德·戈耶爾的使臣,也許認識我的許多在荷蘭各地和阿姆斯特丹的老朋友呢!”湯若望興緻勃勃,面部表情非常熱烈,福臨不好意思再給這位老人潑涼水了。

    福臨準許他離開時,他久盤的腿因麻木竟站不起來,皇上上前親自攙他起立,扶持着他,直到侍衛們上來替換。

    福臨舉手一招,四名禦前侍衛連忙跪下聽命。

    福臨說:“你們護送瑪法出宮,往貢使館舍。

    路上要小心,不要驚了馬,摔着瑪法。

    ”侍衛們簇擁着傳教士出殿。

    福臨良久站立,目送着白發蒼蒼的湯若望的背影。

     當值的四名大學士,望着滿懷拳拳之情的皇上,非常感慨。

    對于這位少年天子,他們都深感知遇之恩。

     圖海,字麟洲,馬佳氏,滿洲正黃旗人。

    順治親政時,他不過是個管理禦寶的中書舍人,經常背負皇帝金印跟從福臨往南苑遊獵騎射,神态總是那麼從容鎮靜,一絲不苟,不卑不亢,很有氣概。

    福臨心裡認定此人不凡,很想破格提拔重用,又怕衆人不服,便以他的少年心性,想出一個絕妙而又簡單可行的詭計。

    一次大朝聚會,議政王貝勒大臣及大學士們都在禦前,福臨突然說: “中書圖海舉止異于常人,當置于法,立斬!” 衆人大驚,紛紛以其無罪為圖海請命。

    鳌拜甚至直言陳詞,說殺無辜是君上無道之舉雲雲。

    當衆人情緒激昂達于頂點時,福臨才闆着臉說:“如不殺,則須立置卿相高位,方可滿足其願,不生他變!” 于是,圖海當殿立授内院學士。

    不幾年拜内弘文院大學士、授議政大臣,去年加太子太保,兼任刑部尚書,成為滿洲新人中晉升最快的一名幹練大臣。

     金之俊,字豈凡,江南吳江人,明朝萬曆四十七年進士,曾官明朝兵部侍郎。

    順治元年清兵入京,谕命故明内閣、部院諸臣以原官原品同滿洲官員一體辦理國事,金之俊便為新朝兵部侍郎,以蠲田租、赦降衆、舉漕政等要事得到朝廷信任。

    順治親政後,金之俊又密奏:凡旗人不得經商,王公不得私離京師,内監擅出宮門者斬等,深得福臨贊賞,很快由兵部侍郎曆左都禦史、吏部尚書升為内國史院大學士。

    即使他參與了二十九人另立異議的事件,也沒有對他的升遷發生影響。

    但金之俊心中畢竟不能無愧。

    當譏諷陳名夏、龔鼎孳的小戲《南渡記》在民間演開之後,也有诋罵他的順口溜在京師私下傳唱:“從明從賊又從清,三朝元老大忠臣。

    ”為此,金之俊怒愧交加而病倒,便上奏請求緻仕。

    皇上不但不準,竟遣了宮中畫工去為金之俊畫像,說要留在自己身邊,以慰想念之情。

     今年初,金之俊假滿上朝,福臨很動感情地對金之俊和大臣們說:“君臣之義,貴在相維始終。

    爾等今後不要以引退請歸為念。

    去年之俊病體沉重,朕特遣人繪其真容,是念彼已老,惟恐不能再見,故而不勝眷戀……朕簡用之人,都願皓首相依,永不離别啊!……” 一番話,說得大臣們鼻酸心熱,金之俊更是唏噓流淚,叩謝不已,發誓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恩。

     内秘書院大學士成克鞏的心情和金之俊相似。

    他的父親是明朝的大學士,他自己是崇祯十六年進士。

    甲申年避亂家居不出。

    新朝建都北京,他被引薦進内國史院。

    順治親政後,以成克鞏為世家子,對故明官制舊事知之甚多,堪為借鑒,因而不次擢用。

    順治九年,成克鞏由弘文院學士遷吏部侍郎,十年擢吏部尚書,十一年擢秘書院大學士加太子太保。

    以故明大學士之子,得到這樣的重用,他怎麼能不感恩戴德? 至于傅以漸,和他們三人都不一樣。

    他在前朝隻是個白丁,到新朝方應科舉。

    自順治三年大魁天下,到順治十二年十個春秋,他從内弘文院修纂、内國史院侍講、左庶子、侍讀學士、少詹事、内國史院學士直升到内秘書院大學士、内國史院大學士,加太子太保。

    對于他來說,清朝比明朝看重他,而順治親政前後,他又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以國士相待則以國士相報”、“士為知己者死”這些在讀書人中長期傳播的信條,是非常有用的。

     福臨回身,正遇上四位大學士神态不盡相同、卻都含着忠誠的目光。

    他心裡很滿意,緩緩走回寶座,面帶微笑地坐下,以說閑話的口氣随便地說:“《資治通鑒》,朕已閱過兩遍,順便也翻看了二十一史及《明實錄》。

    據卿等看來,漢高祖、漢文帝、光武帝及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六帝相較,誰為最優?” 金之俊對奏:“唐太宗似乎過于諸帝。

    ” 福臨說:“不然。

    明太祖立法周詳,可垂永久,曆代之君皆不能及。

    ” 成克鞏立即奏道:“皇上此言明見萬裡。

    去年六月皇上命十三衙門立鐵牌,嚴禁中官納賄幹政;十一月斬納賄貪贓之巡按禦史顧仁。

    二事震動朝野,足見我朝立法業已初具規模。

    這也是天子聖明……” 福臨皺皺眉頭,說:“去年朕就诏告大小臣工:朕缵承鴻緒已十餘年,治效未臻,疆域多故,水旱疊見,地震屢聞,皆朕之不德所緻。

    而内外章奏動辄以‘聖’稱,是加重朕之不德!克鞏忘卻了嗎?” 成克鞏連忙跪下,摘帽叩頭請罪。

     福臨說:“這倒不必。

    爾等須牢記,今後凡章奏禀詞,不得稱‘聖’……”略一停頓,又說:“朕一日萬機,豈無未合天意、未順人心之事,爾等直言無隐,當者必旌,戆者不罪。

    ” 事情來得突然,大學士們一時不知所對。

    傅以漸想要出列上前,被年老的金之俊用目光止住。

    陳名夏之死,給漢官心理上造成很大壓抑。

    他們在皇上懷柔親善的鼓舞下,好不容易來了一次抗争,第一個回合就全線潰敗,整整兩年,一片沉寂。

    如今,小皇上又要鼓動了? 福臨繼續說:“帝王以德化民,以刑輔治,法司用刑務求平允,方能上合天意,下得人心。

    江南十舊姓謀反一案,自國初以來延綿十年,株連極廣,至今未結,究竟是實是虛?是實,刑部應拿出證據;是虛,誣告者就該反坐。

    豈能成一積案,十數年不清?” 現任刑部尚書圖海忙奏道:“江南十舊姓謀反,立案于順治二年,初時由江南領兵王貝勒處置,歸刑部辦理時大局已定,雖曾有人提出疑議,但不得結果。

    順治八年後,順承郡王兼理刑部,一切惟命是聽。

    郡王乃國家重臣,事務繁多,實在無暇細細查閱案情,認定是實。

    尚書侍郎皆相随畫諾,不敢異議。

    ” 福臨面露不悅之色:“如今你是刑部尚書,為什麼不查疑平刑?” 圖海遲疑着沒有回答。

    福臨眼睛一閃,目光像刀子那麼鋒利,直射圖海。

    頃刻間,福臨止住了怒氣,說:“法者,天下之平,不以喜怒為輕重。

    你身為刑部之長,職守所在,有何疑慮,不敢在朕前直陳?” 圖海終于跪地免冠叩頭,奏道:“恕奴才之罪,實在因為貴賤有别,不敢冒昧回奏,有渎聖聽。

    江南十舊家謀反案,立于順承郡王。

    順治九年順承郡王謝世,順承小郡王襲位後仍兼刑部,自然不敢翻案。

    刑部處理重案,往往尚書、侍郎商榷未定,王爺所差司員已持王爺拟定奏本邀各官畫押,當時誰敢不遵?皇上恕奴才妄言之罪,以奴才所見,親王、郡王位望高貴,可使他們為大将軍、為議政王,卻不可使他們兼六部部務。

    ”圖海的話戛然而止,仿佛沒有說完,仔細想想,該說的都說了。

     福臨的面色反倒平靜了,眼睛依然閃閃發亮,那是另一種興奮的光芒,圖海說到他心裡去了。

    他說:“刑部如此,其他五部可想而知,江南十家獄可想而知。

    以漸,你意如何?” 傅以漸趨前幾步,奏道:“去歲三月,皇上下谕将‘興文教崇儒術,以開太平’,還诏示諸臣于政事之暇留心學問、薦舉賢才,此誠英明之舉,文武盛世當不遠矣。

    江南乃人才淵薮,十舊姓都是百年望族、書香門第,士人衆望所歸的世家。

    解江南十舊家獄,正當其時。

    ” 福臨微微點頭,烏黑的眸子裡光亮閃爍,透露出壓抑不住的振奮:“之俊年高持重,以為如何?” 金之俊躬身答道:“去歲正月,皇上命在京在外各官各舉職事及兵民疾苦,極言無隐。

    其時江南奏折中便有幾本提及此案冤枉,曾蒙皇上過問。

    如今讦告之風大起,不是誣人謀反,便是借投充、逃人兩法害民。

    正可借此案嚴肅反坐之律,一掃此風。

    ” 福臨望着金之俊,沒有作聲。

     在圈地基本停止之後,逃人就成了民間動亂的主要問題。

    通過征戰、投充等各種手段,旗人從上至下都大量蓄奴。

    奴婢不堪忍受主人的摧殘,紛紛逃亡,朝廷于是立下嚴厲的逃人法。

    此法雖也懲罰逃奴,不過鞭一百、刺字、發還原主而已,逃跑三次者方處絞刑;而窩藏逃人者卻立斬不赦,妻子、家産、房地一概籍沒。

    實際上,窩主所以敢于窩藏逃人,多數情況是因為逃人是他們多年前被滿洲旗人掠奪去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

    因此,逃人法在漢民百姓眼裡,是毫無道理的誅族滅門的酷法,極其可怕。

    順治初年戰事頻繁,許多奴仆随主出征,逃人問題還不尖銳。

    近年戰争移到邊境,中原和北方漸趨平靜,逃人就越來越多,逃人法于是更加嚴厲。

    順治十一年,議政王大臣會議議定:不僅窩主正法籍沒,鄰居十家也要房地家産入官,人口流徙甯古塔;鄉約、地方鞭責四十;地方官降級;捕得逃人若在途中複逃,解差也要流徙。

    皇上認為此議過嚴,命議政王大臣等再議,結果仍以原議上奏,迫使福臨不得不認可。

    這樣苛酷的連坐法,加上奸惡之徒的詐索财産,使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金之俊見福臨沒有表示反對,便鼓足勇氣進一步說:“直陳政事得失,乃言官職責所在,一孔之見,難免失之偏頗。

    況且應皇上明谕直言民間疾苦,即使有誤,也罪不至流徙。

    求皇上寬言官之罰,否則言路緘口,朝無直臣,非廟廊之福。

    ” 去年正月,應皇帝直言民間疾苦的诏谕,許多言官題奏逃人法害民。

    兵科給事中李裀極論逃人法的弊端,提出了由此産生的極可痛心的七種後果。

    他的奏疏在順治禦案上留了十幾天,順治很為震動,将此奏本發下議政王大臣會議。

    誰知議政王、貝勒、貝子、大臣們一個個氣得臉色發青,痛罵李裀,竟然以“‘七可痛’情由可惡,李裀當斬”奏報呈上,把順治氣得直跳起來,他批了個“不準,發回重議”。

    議政王大臣們于是改議為“杖八十,流徙甯古塔”。

    他們已經讓步,順治也不得不讓步,于是便批下:“免杖,安置尚陽堡。

    ” 這些過程,幾位大學士一清二楚。

    他們表面上在谏正皇上,骨子裡的目标是議政王大臣。

    這個高踞于内院之上的議政會議,是實際的執政集團,使内院處于從屬地位,也分去了皇帝的權力。

     福臨懂得大學士用心之苦,他握着寶座扶手,幾個手指按笛似的輪流彈過金色的龍頭,緊蹙眉峰,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各家役使之人皆征戰所得,甚是艱辛。

    滿洲之有役使家人,猶如中原江南之民有房産土地一般。

    不想十餘年間,背主逃亡者日衆,隐匿者尤多,滿洲各家必将日益貧困,特立嚴法,以止此風。

    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仆而累及官吏,亦萬不得已,非朕之本心!……” 大學士們萬萬沒有料到皇上如此坦率地說出他的苦衷,一時相顧無言,不敢進一步深谏了。

     福臨微微一笑,熄滅了眼睛裡那團明亮的火光,淡淡地說:“這幾件事待朕深思熟慮後,再做定奪。

    去吧!”四名大學士向皇上拜辭出殿,福臨又添了一句:“以漸暫留。

    ” 傅以漸是真正的新朝貴官,福臨對他特别信任。

    當他恭立禦座旁時,發現皇上的一雙眼睛又在熠熠發光,暗示着他内心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在躍動。

    福臨盯住傅以漸的眼睛:“以漸,你似乎沒有把話講完。

    ” 傅以漸腦子轉得飛快。

    福臨的個性和他的處境,都使這位少年天子喜怒無常。

    他需要滿洲親貴支持時,就把漢大臣推一推;他需要抑制滿洲貴族了,又會把漢大臣拉一拉。

    他的自尊心強得驚人。

    有位朝臣進言睿親王多爾衮功大于過,乞賜昭雪,被他流徙甯古塔;有位言官聽民間傳說宮監往揚州買女子而上疏進谏,他惱羞成怒,斥為渎奏沽名,流徙尚陽堡。

    因此傅以漸不得不特别謹慎。

    當然,他也不願意辜負年輕皇帝對他的特殊信賴。

    他精細地、小心地挑選着詞句,說了這樣一番話:“陛下上承天命,主宰天下,并非一方諸侯,當以神州萬民為念,不隻是八旗滿洲。

    ”停了片刻,他說起了仿佛與此并不相幹的另一個話題:“有史以來,元代最無制度,馬上得天下,又于馬上治天下,毫無長治久安之法度,立國未到百年,便群雄并起,土崩瓦解了。

    其所以能鉗制萬民數十年,僅恃其武力而已。

    明太祖,誠如陛下所稱,乃一代英主,承元代法紀蕩然之後,參酌百代之得失,定立國之規,足與漢、唐相媲美。

    但所以能夠成就大業,也在明太祖英敏果決,獨斷專行,言必信,行必果,不許他人掣肘,也絕不受人播弄,法峻典重,執法森嚴。

    若非後代嗣君昏庸亂法,大權旁落,明代享國何止二百七十年!” 福臨扭開臉,目光避免與傅以漸接觸,投向殿頂塗金雕龍的華麗藻井,靜靜地說:“然而開國之初,殺戮功臣,明太祖不免有傷盛德。

    ” 傅以漸後退了兩步,拱手說:“漢有韓信,明有藍玉,讀史至此,誠可感歎。

    然以國家全體而論,當開創伊始,若無約束元勳宿将之力,人人挾其馬上功勞,驕縱橫暴,民生凋敝,也不能立國長久。

    漢高祖、明太祖誅殺功臣,雖千古歎為寡恩,其實也是漢、明開國之功所以能夠速就的原因。

    ” 福臨猛一低頭,灼灼發亮的眸子盯住了傅以漸。

    他眼睛裡包含的内容太複雜了:驚奇、喜悅、恐懼、惱怒、感佩、疑惑……傅以漸強迫自己咬緊牙關,坦然承受。

    他很明白,他若流露出一絲畏縮和心虛,就會留下“唆君之惡”的口實,弄得不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将斷送在這一點點真情的表露上。

     還是福臨年輕,先笑了起來,說:“以漸不愧為内國史院大學士,史學精博,立論獨到。

    好!”聽皇上自動把這一番對話納入史學的軌道,傅以漸才松了一口氣。

    福臨一聲“賜茶”,結束了君臣之間的心腹話。

    兩人都明白,話說到這個程度,就不可再說了。

     傅以漸走後,福臨怎麼也坐不住了。

     今天聽政,他原想隻抛出江南十家謀反案加以解決,不想牽涉到早就梗在他心頭的親王、郡王兼理六部的慣例,進而又觸及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這個祖制,是他始料未及的。

     福臨念及祖宗創業的艱難,不能不遵循祖制,維護滿洲八旗。

    但他是皇帝,又正當年少,血氣方剛,銳意求治之心異常強烈。

    要顧念天下百姓的生計,必然與滿洲八旗的利害發生抵觸。

    他想在兩者間尋求平衡,非常困難。

    福臨踱出了弘德殿,走上乾清宮漢白玉丹陛。

    吳良輔以為他要回宮,便招呼小太監準備。

    福臨一擺手:“不回宮,我随便走走。

    ” “要不要命禦辇侍候?” “不用。

    ”福臨從乾清宮門前折向南,走上漢白玉甬道。

     “萬歲爺可是到哪位娘娘宮裡去?”吳良輔壓低聲音問。

     “不去。

    ”福臨頭也不回,隻管漫步南行,也沒有讓吳良輔繼續答話的意思,吳良輔不敢作聲了。

    自去年六月順治鑄了嚴禁内監幹政的鐵牌以來,太監們一個個都夾起了尾巴。

    皇上這一年來變化也很大。

    如果說他過去是縱欲,那麼現在可說是節欲。

    主位們很少應召。

    坤甯宮皇後那兒,福臨本來就去得不多。

    至于其他貴人、常在、答應,連見皇上的面都難。

    皇上經常獨處乾清宮,批閱本章,苦讀詩書,有時又對燈凝望,若有所思。

    大家都暗暗稱奇。

    有的人猜到了緣由,隻是不敢說或不肯說罷了。

    吳良輔就是其中之一。

     福臨信步南行,出了乾清門,心裡還在翻騰。

    親王、郡王兼理六部,是福臨親政時,攝政叔王濟爾哈朗的意思,他也願意以此表示對諸王擁戴自己度過多爾衮死後的危機的獎賞。

    這些親王、郡王們表面馴順,實際上各行其是,處處使順治感到掣肘……議政王大臣會議呢?有時簡直在和皇上作對!……他應該怎麼辦?像明太祖那樣,他不行,他不是開國之主,沒有那樣的威望;當個窩窩囊囊、形如傀儡、無所作為的皇帝,他又不甘心! 應該怎麼辦?順治的腦子非常專注,緊張地活動着……親政那年,兼理六部的親王、郡王都是同輩的堂兄,有戰功、有威望,奈何不得。

    如今除了掌工部的嶽樂,其他繼任者都是晚輩,怕他們何來?……對!議政王大臣會議是祖制,搬它不動,但王爺兼理六部并非祖制,完全可以由此入手!福臨想着,決心漸定,面露笑意:對!就以江南十家謀反冤獄為由頭,從刑部入手,停了諸王兼理六部的弊政!……事關大局,必定震動朝野,又要跟議政王大臣們對壘一番了!……是不是先跟額娘商議商議?…… 福臨停步,舉目四望,才驚訝地發現,他竟步行到右翼門下來了。

    貼在身後的幾十名太監組成的“尾巴”誠惶誠恐地跟着他,誰也不敢問他一句。

    他不免自己好笑。

    回頭一望,慈甯宮已落在身後,經冬後愈顯墨綠的松柏覆蓋着慈甯花園高高的牆頭,松柏間探出嫩綠的新葉,那是銀杏和青桐今春新吐的枝芽。

     不如進慈甯花園漫步一回,想想怎樣說服太後。

    從花園直接進慈甯宮,路更近一些呢。

     進了花園南門,便見青石由牆根向外散開,疏疏莽莽,有的偃卧,有的直立,漸漸聚成一丘小山,石色深青,形體規整,紋理橫豎清晰,頗具蒼勁深遠的意趣。

    登上小丘,可以看到慈甯宮的琉璃殿脊,福臨不由想起半月前的聖壽節。

     那時,賓客們都已離去,暖閣裡隻剩下他們娘兒倆。

    太後對福臨講起太宗皇帝征伐察哈爾蒙古林丹汗的往事,從頭到尾,有聲有色。

    講得最詳細的,是皇太極如何繼絕世,立林丹汗之子額哲為察哈爾蒙古旗主,如何因此而受到蒙古各旗的愛戴。

    太後最後笑道:“蒙古四十九旗中,察哈爾旗歸附最晚,兵馬僅次于科爾沁。

    難得他們舉國歸附後,始終忠心耿耿,北邊甯帖無事,朝廷才得以全力向南。

    論起來,額哲、阿布鼐和博穆博果爾是嫡親的同母兄弟,與你也有手足之誼。

    你對博穆博果爾特别愛重,阿布鼐和察哈爾旗定會感恩戴德,我也高興非常哩!” 福臨笑着連連點頭。

    但是,母親和兒子心裡都清楚這一席話說的究竟是什麼。

    他倆思慮的中心都是那個人,雖然那個人的名字提也不曾提到。

     福臨那熱烈的感情,哪裡會因太後的反對而冷卻!越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越顯得珍貴。

    她的美麗的身影和面容在福臨心上生了根。

    是她委婉的提示,使福臨牽出江南十家冤案這個頭,去打開集中治國權力的道路。

    她也許并非有意,福臨卻已把她當成知己,愛得發狂。

    可惜他不能任意召她進宮,隻能焦急地盼望着宮廷的節日,盼望她進宮向皇太後問安時,自己能夠當面遇上。

    即使說不上話,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事實上,福臨有多少話想要對她講啊! 身為皇上,誰敢對他把心裡話掏盡?傅以漸不敢,湯若望不能,連額娘也不情願。

    他們不是因為害怕,便是出于擔心,或是需要維護某種尊嚴。

    他不是也不能對别人說心裡話嗎?他必須具備天子的威儀,必須不被人看透。

    然而,他又是多麼想說說真心話,多麼希望得到理解和支持啊!……皇後雖然秉性淳樸,卻有德無才;其他妃嫔,除了盼他光臨,盼望生皇子以提高自己的位分之外,還懂得什麼?……她出現了,像荒涼沙漠上流淌的一道清泉,像孤寂原野上飄灑的一陣歡快的笛聲,他的心怎麼能不向她傾倒?幾乎在見面的第一瞬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 今天這個特别的日子,福臨的願望格外強烈:想見到她!她明慧的眼睛,知心的笑,一定會給他勇氣和力量。

     福臨快步穿過花壇,踏上臨溪亭南的石闆路,兩旁古老的參天銀杏已經蒙上新綠,花壇上的牡丹、芍藥尚未發芽。

    臨溪亭四周松柏繁密,枝葉相連,拂檐掩樓,滿目蒼翠,竟看不清臨溪亭北的路徑。

     “撲棱棱”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振動了空氣,兩隻白羽黑尾的丹頂鶴高叫着飛上天空,在松柏上方盤旋,福臨停步注目鶴飛的當兒,一片笑語從臨溪亭北傳了過來。

    一個女子含笑的聲音問:“以後我們叫你福晉呢,還是叫你格格?” 那個甜美低沉的、福臨從來不曾忘卻的聲音回答了:“在宮裡叫格格,出宮叫福晉,好不好?” 福臨拔腳就跑。

    跟從的太監大吃一驚,皇上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兒?隻得跟着盲目地跑,卻怎麼也追不上萬歲爺。

    福臨幾個大步便沖過臨溪亭,突然出現在襄親王福晉面前,吓得那一群女子“刷”地全跪倒了。

     福臨旁若無人,眼睛隻望着福晉,叫了一聲:“烏雲珠!……”這名字,他在自己心裡,在黃昏清晨、花前月下,獨自叫了無數遍,今天是怎麼啦?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烏雲珠連忙跪叩請安,随後站起來,笑道:“啟禀皇上,太後今天召我進宮,認我做義女了。

    ” “哦?”福臨望着她烏黑晶瑩的眼睛,一寒,暗暗喊着母親:額娘,我的額娘!這些全都沒用,全都太晚了!什麼也攔不住我了!……他穩了穩自己,笑道:“好啊,這下我該叫你皇妹啦!” 烏雲珠紅了臉,仍然含笑,接着低聲說:“太後要我教她說漢話,讀漢詩……” “當真?”福臨驚喜地揚起濃黑的眉毛。

     “嗯。

    太後很喜歡上次我們敬獻的九九果盒各種名目,她說很美,很有詩意。

    要是用漢話念出來,一定更好聽。

    ” “啊!你……”福臨高興得很,一伸手,連袖子帶胳臂抓住了烏雲珠,“我正有要緊事跟你商量,來,到臨溪亭裡坐。

    ” 烏雲珠胳臂被捉,很難為情,低聲地帶着嗔怪說:“皇上,你!……” 福臨這才對周圍那些使女看了一眼,仿佛現在才發現她們。

    他全然不把她們放在眼裡,也不松手,半拉半攙地把他的皇妹請進亭中,直到兩人面對面地在石桌兩側的石墩上坐下,他才放開烏雲珠。

     借着太監和侍女分别送上坐墊的間隙,福臨已整理好自己的思緒,便滔滔不絕地就江南十姓案、就諸王兼六部事和議政王大臣會議等等,把自己的想法傾吐了出來。

     烏雲珠起初十分狼狽和羞怯,神态極不自然,老是做賊心虛似的偷偷觑看亭外呆立着的侍女。

    但很快她就被福臨的話所吸引,目光專注,心無他顧了。

    她雖然一聲不響地聽着,但她那極富表情的一雙大眼睛,已把她内心的意向全都透露給了福臨,福臨在這明媚春光般溫暖的雙眸中,感到了理解和支持,這比任何語言更使他振奮和心醉。

     福臨終于說完了,默默望着她。

    她像悟到了什麼,又一次紅了臉。

    不過她迅速恢複常态,掠了掠被春風拂到額前的烏發,不再躲避福臨那逼人的火熱目光,鎮定而堅決地說:“皇上是天下萬民之君王,并非滿洲一部之酋長!……皇太後一定會幫助你!” “烏雲珠!”福臨幾乎喊起來,聲音都哆嗦了。

     兩雙明亮的眼睛互相凝視,兩顆年輕的心在激烈跳動。

    此刻的沉默,飽含着深情,但它也阻止了感情激流的沖蕩。

    福臨努力使聲調恢複正常,說起他極想和烏雲珠交談的思考:“皇妹,我近日反複閱看《明實錄》,受益不淺。

    明之亡,一亡于制度廢弛,二亡于庸人柄政。

    總之是君主昏聩,百官曠職,終于民窮财盡,内外交困。

    ” 大清朝廷自太祖、太宗皇帝以來,都在探究明弱明亡的原因,或說任用宦官,或說偏用文臣,或說貪風熾烈,或說民氣文弱,莫衷一是。

    還沒有人像福臨這樣說出過如此深切的原因。

    烏雲珠目光閃閃,像清晨的露珠,滿臉是贊賞的微笑,這使福臨得到鼓舞,想的說的更加深切了: “我想,明亡雖亡于崇祯,明衰卻早衰在正德、嘉靖間,到了萬曆則病入膏肓,此後泰昌、天啟、崇祯三朝便益發不可收拾。

    縱有明太祖再世,怕也無力回天了。

    所以,崇祯殉國之日還說‘朕非亡國之君’,可謂執迷不悟了。

    ” “是。

    ”烏雲珠認真地說,“從來一朝之亡,非一代之過;而一朝之興,亦非一代之功啊!” “說得好!”福臨興奮地說,“我必将以明為鑒,效法先賢,為後代子孫開出一條路來!……不過,”他遺憾地搖搖頭,笑着說,“如今天下初定,瘡痍未複,那太平盛世,我或許看不到了……” “可是,開基創業之主,都是永垂青史,為萬世所敬仰的。

    ” “你說,我是開基之主還是守成之主?” “開大清疆域,創一代制度,難道不是開創?眼下兩事,皇上不是正在開創嗎?”烏雲珠直視福臨,說得很有信心。

     “對!”福臨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開基創業,總要吃些辛苦,受些艱難……” “皇上,你怕嗎?”烏雲珠像對知己朋友似的,同情中含有鼓勵。

     “我?”福臨凝視着烏雲珠的眼睛,覺得雄心壯志和似水柔情融彙進一道歡樂的暖流中,在他全身沖擊回蕩。

    他用低得隻有她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深情地說: “我要說服太後,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不怕。

    ” 三 陽光明媚,百花盛開,三月來臨了。

    慈甯花園含清齋前,白、紫兩色玉蘭相繼開放,像是立在樹間的無數隻白玉紫玉雕就的酒杯,盛滿春光的濃酒,散發出醉人的甜香,彌漫在清幽的小庭院,從窗際檐下直沁入雅麗的正房。

     南窗下一鋪長炕,鋪着毛氈,氈上蒙了明黃緞褥。

    莊太後舒舒服服地倚着繡鳳明黃靠枕和扶枕,半坐半躺,一個伶俐的小宮女拿了一對美人拳為她輕輕捶腿。

    炕邊一左一右的烏木雕花椅上,坐着太後的兩個幹女兒:襄親王福晉董鄂氏——太後左右現在稱她烏雲珠格格——和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被稱為四貞格格的孔四貞。

    孔四貞今年剛十五歲,長得很漂亮,但眉梢高揚,粉面含威,和烏雲珠一比,她多些武氣,少些文氣;多些驕氣,少些勁氣。

    由于她到底還小,儀态表情中常帶着些令人愛憐的嬌憨。

    她正在講着桂林城破、她父親臨死前的情況: “……那時,父王對母親說:‘我不幸少年從軍,飄泊鐵山、鴨綠江間,指望立功受爵,垂名青史,不料毛大将軍忠心為國反被慘殺,這才歸命本朝,從此青雲直上,曆受兩朝知遇之恩,封親王,賜藩土,榮寵至極。

    我受大清厚恩,誓以身殉,你們早早自作打算吧!’母親指着我兄妹二人說:‘王爺無需慮我不死,隻是小兒輩有何罪過,要遭此劫難?’見父王沉吟不語,母親忙喚保姆背我兄妹逃走。

    母親哭着把我們送出大門,對保姆說:‘此子若能脫難,當度為沙彌,再不要像他父親,一生馳驅南北,落得如此下場!’我們才跑到城門口,回頭一看,王府的大火已經燒、燒起來了!哥哥也沒了下落……” 四貞嗚嗚咽咽地哭了,烏雲珠忙上前勸慰。

    太後歎息着說:“定南王出身山野,血性忠烈,殁于王事,阖門死難,實在令人敬歎!烏雲珠可知道,那時四貞的母親同幾位如夫人一齊自缢,是定南王親自縱火燒了王府,他北向三跪九叩之後才拔劍自刎,家口一百二十人全都被害了……” 烏雲珠連忙說:“定南王死于王事,阖朝悲悼。

    前年四貞妹扶榇還京時,和碩親王以下數千人郊迎,三品以上大臣數百人日夜守喪,又恩谥忠烈,造墓立碑,歲時祭祀,太後還收四貞妹為養女。

    定南王泉下有知,也可安心瞑目了。

    ” 莊太後歎道:“定南王在四漢王中來歸最早,功勳卓著,靖南、平南都出自定南門下,死得太早了!……”她心裡的另一句話不好出口:孔有德若在,吳三桂就會受到牽制,不至于如此烜赫。

    如今平西王的威勢已經成為莊太後的一塊心病了。

    她轉而笑道:“四貞小小年紀,生長王府,倒不嬌養。

    我看你馬上功夫不弱。

    ” “父王整日督催我們兄妹練武,說天下未定,騎射不可放松。

    我們從小都開得弓放得箭,文墨上卻沒功夫,不像烏雲珠姐姐,是個才女。

    ” 太後笑道:“你們倆一文一武,都可算是一時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