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訂下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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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期,我對朵拉的愛日益加深。

    我借對她的思念,隐藏我的失意和煩惱,甚至用這彌補了一點痛失好友的空虛感。

    我越憐憫自己,或憐憫别人,就越想從朵拉的言語裡尋求慰藉。

    世間的欺詐和煩惱積累得越多,朵拉那顆照亮蒼穹的明星,就越發明麗。

    朵拉來自何方,我想,對這我不曾有過明确的概念;但對于那種視其為塵世凡胎,我一定會用鄙夷的态度予以痛斥。

     也許我不妨這樣說,我已完全沉浸在朵拉這條愛河裡了。

    對她的愛,用譬語來說,就如同從我身上榨出來的愛情,足以淹死任何人;而身裡所剩下的,仍足以浸透我全身。

     我從倫敦歸來,為自己所做的第一件事——徒步到諾烏德,像我童年猜的謎語那樣,一面心裡想念着朵拉,一面“圍着房子轉來轉去,卻永遠碰不到那所房子”。

    我相信,這個令人難解謎語的謎底是月亮。

    管它是不是呢,反正我這個被朵拉迷得神魂颠倒的奴隸,卻真的圍着那所房子和花園團團轉了足足有兩個鐘頭。

    時而透過栅欄隙縫向裡窺望,時而用力把下颏翹過栅欄頂上鏽蝕的釘子,沖着窗子裡的燈光飛吻,并不時地呼喚黑夜,教它呵護我的朵拉。

     對朵拉的愛情竟然成為我天天必須要想的事,我有意把心事向佩戈蒂吐露,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終于有一天晚上,她又坐在我身邊,手裡拿着那老一套做針線活的家什,忙着清理我的衣櫃,我趁機繞着圈子把這一重大秘密說給她。

    佩戈蒂很感興趣;但我卻沒辦法讓她接受我在這個問題上的觀念。

    她總是偏向我,但甚至有時候根本弄不明白我為何疑慮重重又為何意氣消沉。

    “那位年輕小姐能有你這樣的如意郎君,會覺得福氣不淺。

    至于她爸爸,”她說,“那位紳士究竟還巴望什麼呢,天曉得!” 然而,我發現,斯潘婁先生的形象代訴人的長袍和硬領,使佩戈蒂的氣焰略略收斂了,佩戈蒂對他變得越來越尊敬。

    斯潘婁先生在我的眼中與日俱增地潇灑飄逸。

    當他筆直地坐在法庭上浩如煙海的文牍卷宗之間的時候,就像聳立于大海中的一座小燈塔,我仿佛看見他周身反射出明亮的光輝。

    我記得,在我也坐在法庭上的時候,常想,那些老朽昏庸的法官和博士,認識朵拉,也不會愛她的;如果有人提議他們與朵拉成親,他們也不會樂得發昏;朵拉的彈唱,即便可以使我喜出望外,卻不能使那些邁四方步的人從走慣了的老路上邁出半步。

    每想到這,我就覺得奇怪! 我對這一夥人,全都鄙視。

    他們全是愛之花壇中被霜雪遺忘的老園丁,我對他們懷有出于個人感情的不友善。

    法庭,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個是非不分的錯誤制造者而已。

    法庭的欄杆,也像酒館裡的欄杆一樣,無柔情和詩意。

     我一手包辦了佩戈蒂要辦理的善後事情,自覺很得意。

    我确證了遺囑無誤,和遺産稅務局作了交接,又帶她去了銀行:這樣,迅速就把一切安排妥當了。

    我們在辦理法律手續的過程中,還略事消遣一番;我們到艦隊街的蠟人館參觀了淌汗珠兒的蠟人兒(這二十年來,那些蠟人恐怕早已化了);我們參觀了林烏德小姐的刺繡展覽;我記得,那些刺繡,像陵園一樣,僅适于人們反省;我們還看了倫敦塔;我們登上聖保羅大教堂的屋頂。

    在佩戈蒂當時的心情下,都給她帶來了可能有的快樂——唯獨聖保羅教堂。

    由于她多年來一直喜歡那個針線盒,盒蓋兒上的那幅畫就成了真教堂的對手,她認為,在某些細部,真教堂與那件藝術品相比就遜色多了。

     佩戈蒂的事務,在民法博士協會裡通常叫做“例行公事”,辦起來不費力,且有利可圖。

    辦理妥當之後,一天下午我領她到事務所去交費。

    老蒂菲告訴我說,斯潘婁先生不在那裡,他領着一位申請結婚證的紳士去宣誓了;由于我們的地方靠近主教代理事務所,也靠近代理監督事務所,且我清楚他不久就會回來,于是我讓佩戈蒂在那兒稍等片刻。

     在民法博士協會裡,辦理遺囑事項時,我們有點像喪葬承辦人;在應付身着喪服的主顧時,照一般通例,得在臉上顯出悲哀的樣子。

    而在領取結婚證的人面前,我們顯得輕松愉快,喜氣洋洋。

    所以我對佩戈蒂暗示說,别看斯潘婁先生聽到巴吉斯先生的噩耗十分吃驚,過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就會恢複平靜了;果真如此,說話間見他走了進來,像個新郎一樣。

     但是,這時我和佩戈蒂卻無暇看他了,因為我們發現和他一起進來的那個人是摩德斯通先生。

    他的神情沒有多大改變。

    頭發看上去仍像以前那樣密,也像過去那樣黑;他的眼神也像以前那樣不可信任。

     “啊,考波菲爾?”斯潘婁先生說。

    “我看,你熟悉這位紳士吧?” 我對那位紳士冷漠地鞠了一躬,佩戈蒂幾乎也沒有理睬他。

    他猛然看到我們在一起,頗有點心慌意亂,但很快就确定主意,向我們走過來。

     “我想,”他說,“你混得不錯吧?” “錯與不錯,你都是不會在乎的,”我說。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說,‘是混得可以’。

    ” 我們互看了一眼,他便轉身與佩戈蒂搭話。

     “你哪!”他說。

    “看情況你丈夫去世了,我很傷心。

    ” “摩德斯通先生,我失去親人,不是頭一回了,”佩戈蒂被氣得渾身發顫,回答他說。

    “我隻認為高興,我這次失去親人——不必叫任何人負責。

    ” “哈!”他說,“那樣的話,當你回想起來就應該問心無愧了。

    你盡到了你的義務,對吧?” “我并沒有把什麼人折磨死,”佩戈蒂說,“這是我想起來應當心安理得的!沒有,摩德斯通先生,我沒有讓哪個可愛的小東西驚懼,年輕輕的就死去!” 他郁悶地看着她——我想,還懊悔地看着她然後轉身向我,但不看我的臉,隻看我的腳,說道: “我們近期也許不會見面了,毫無疑問,這于我們都好,由于像這樣的會見永遠也不會讓人高興。

    我曾經為了你自身的利益、教你學好,履行我的正當權力,然而你總是與我對抗,因此現在我并不指望你感恩我的好處。

    我們之間有一種反感——” “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我相信。

    ”我打斷他的話頭說。

     他笑了一笑,同時那對黑眼睛兇神惡煞瞪了我一眼。

     “這種反感在你年幼心靈裡就起了怨恨,”他說。

    “它也讓你那可憐的母親生活得痛苦不已。

    你剛才說的話,不無道理。

    我隻希望,你能學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