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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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東西很容易看到,意料中的事情做起來很順手。

    沒有哪個人不願意過安定的生活,正是一動不如一靜。

    人類越文明,生活也就越安定,在文明的社會裡,事情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很少有意外。

    可是,一旦有了意外,情況再嚴重些,那些弱一些的人就遭殃了。

    他們預料不到那些事情後面的事情,對付不了意外,更不能改變些許原來的習慣,來适應新的、陌生的生活方式。

    反正,到他們所習慣的生活再也過不下去的時候,就隻有等死一條路了。

     不過,适于生存的人也不少,這些人迷了路,或者由于一些原因被迫離開了自己所熟悉的安定環境,正走在一條陌生的道路上,他們能使自己很快适應新的生活。

    伊迪茨·惠特爾塞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她在英國的一個小鄉村裡長大,那兒的生活一向平靜,人們循規蹈矩,一旦有人做了不規矩的事,人們不單單感到意外,而且覺得離經叛道。

    她工作得很早,那是那兒的傳統,還是少女的時候,她就給一個貴婦人做侍女。

     文明的作用是什麼?就是迫使環境服從人類的規矩,直到它馴順得像機器一樣聽話。

    麻煩的事不會有,意外也在意料之中。

    人能夠淋雨不覺得濕,凍着不覺得冷,就是死神,也沒有那麼可怕和突兀地潛伏在你的四周;這一切早已成了一出事先編排好的戲,一幕一幕地順利地演到進入家族墓地的那一場,一人一場,代代如此,那墓門上的鉸鍊都不會生鏽,連空氣裡的灰塵都來不及停落。

     伊迪茨·惠特爾塞生活的環境就是這樣的,平平淡淡,一點事都沒有。

    二十五歲那年,她陪着女主人到美國旅行了一趟,這也不算什麼。

    一切都是那麼順當,按部就班,隻不過方向不同而已。

    這條橫跨大西洋的路非常平穩,所以,雖說是海船,不如說是一座宏大的、有很多寬走廊的旅館,在海裡平穩迅速地移動,它用它那沉重的軀體壓住了洶湧的波濤,讓海洋變成了單調平靜的磨坊水池。

    到達彼岸之後,這條路在陸地上繼續向前——這條路很體面,每一個角落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每一個該落腳的地方都安排有旅館,旅館與旅館之間,還安排了許多裝了輪子的旅館。

     住在芝加哥的時候,她的女主人看中了那裡的社交生活,伊迪茨·惠特爾塞看中的是另一個方面;她向女主人辭掉了差事,變成了伊迪茨·納爾遜太太,之後顯露了一下她的才能,也許隻是稍微的一點點,她能夠從容地應付意外,而且應付自如。

    漢斯·納爾遜是個瑞典裔移民,木匠出身,在他身上充分展示了條頓人锲而不舍的精神,正是有了這種精神,這個民族才不停地在進行着偉大的冒險事業。

    他身強力壯,頭腦遲鈍,卻有無窮的上進心,他所具有的忠誠和愛情,和他的體魄一樣堅強。

     “我要辛辛苦苦地幹上一陣子,要攢一點錢,然後就到科羅拉多去一趟。

    ”新婚的第二天,他和伊迪茨說。

    一年之後,他們果然到了科羅拉多。

    漢斯·納爾遜第一次采礦,就染上了采礦的癖好。

    他到處尋找金礦銀礦,走遍了南北達科他、愛達荷和俄勒岡州的東部,然後又到了英屬哥倫比亞的崇山裡。

    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宿營,伊迪茨都和他在一起同甘共苦,共同操勞。

    她做家庭主婦時養成習慣走小步,現在已變成了登山越嶺的大步流星。

    她學會了在危險面前用冷靜的眼光和清醒的頭腦從容面對,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在意外面前不知所措。

    凡是恐懼,都是因為無知,這是城市人的通病,它讓人變得和笨驢一樣愚蠢,一受驚就僵在那裡手足無措,想不到去搏鬥;要不就吓得到處亂竄,擠成一團,連路也能堵住。

     伊迪茨·納爾遜這一路上遇到的意外太多了,也鍛煉出了她的眼光。

    凡事她不但能看到湖光水色中明亮的一面,也能看到當中隐蔽的陰暗面。

    她活了那麼大,沒有下過廚房,可是眼下,她居然學會了不用胡不花、酵母就可以做出面包,還可以在火上用普通的鍋烘烤面包。

    遇到連最後一塊腌豬肉都吃完的時候,她能夠果斷地用鹿皮鞋或者行李裡任何一塊硝得比較軟的皮子做成代食品,讓她至少可以保全性命,繼續勉強前進。

    她學會了套馬,套得和男人一樣好——這種事會讓每個城裡人幹起來都要灰心的,她知道什麼行李用什麼樣的方法捆紮。

    她甚至能夠在瓢潑大雨中,用濕木頭耐心地生起火來。

    反正,不論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她都能夠應付。

    可是眼前,最大的意外還沒有到來,她也就還沒有受到大的考驗。

     當時,找金礦的浪潮正在向北湧向阿拉斯加,漢斯·納爾遜和他的妻子身不由己地被卷進了這股潮流,湧向了克朗代克。

    1897年秋天,他們到了迪亞,因為沒有錢,不能夠帶着行李穿過契爾庫特山隘,再從水路到道森。

    因此這一年的冬天,漢斯·納爾遜就幹起了他的老本行,幫着大家一起建設這個應運而生、供應行李用品的史蓋奎鎮。

     他一天到晚都覺得自己停留在黃金國邊兒上,似乎這一冬天,他總是好像聽到整個阿拉斯加在召喚他。

    其中,屬拉圖亞灣的呼喚聲最高。

    終于,在1898年的夏天,他和妻子就乘着七十英尺長的西瓦希木船,順着曲曲彎彎的海岸線摸索着前進了。

    跟他們同路的還有不少印第安人和三個白人。

    那些印第安人把他們和他們的給養運到距離拉圖亞灣差不多一百英裡遠的一個荒僻的小地方,登岸之後,就回到史蓋奎鎮去了。

    那三個白人留下來了,因為他們是納爾遜夫婦的合夥人。

    費用大家均攤,有朝一日賺了錢也是大家平均分。

    在這段時間裡,伊迪茨·納爾遜負責給大家做飯,将來也可以和大家分攤好處。

     他們先砍了許多枞樹,搭起了三間連體的木屋。

    伊迪茨·納爾遜的責任是操持家務。

    男人們的分工是尋找金礦,而且是必須找到礦,這些他們都辦到了。

    這個不算是什麼驚人的發現,因為那不過是一個貯藏量極少的沖擊礦床,每個人都要很辛苦地幹上好多個小時才能夠淘到十五到二十塊金沙。

    這一年,阿拉斯加短暫的夏天比往年要長出許多,他們把回史蓋奎鎮的時間不斷地延遲。

    等到他們決定離開的時候已經晚了。

    本來他們和當地的幾十個印第安人約好了,趁他們秋天到沿海一帶做生意的機會,跟他們一塊兒走。

    那些西瓦希人還真的在等他們,直到不能再等了,他們才動身走了。

    現在,這夥人除了等待偶然的機會搭船以外,已經沒有任何别的辦法了。

    在這段時間裡,他們挖空了金礦,又砍了很多的木頭貯存起來準備過冬了。

     晚秋的暖和天氣像夢境一樣一個接着一個,突然間,在尖厲的狂風怒号中冬天來了。

    一夜之間,天氣就變了,這幾個淘金者一覺醒來,外面已經是大雪彌漫,千裡冰封了。

    暴風雪一場接着一場,沒有風雪的時候,四周靜悄悄的,隻有荒涼的海岸上一陣接一陣的海濤聲打破了這裡的沉寂,厚厚的霜似的鹽像是給海邊鑲上了一道白邊。

     木房子裡的一切都很好。

    他們已經把金沙稱過了,差不多值八千塊錢,沒有誰不滿意。

    幾個男人都給自己做了雪鞋,他們出去打一次獵,就能夠帶回不少新鮮的肉,貯藏起來;在漫漫長夜裡,他們樂此不疲地玩着紙牌,一會兒玩惠斯特,一會兒玩五點。

    現在,采礦的活兒沒有了,伊迪茨·納爾遜就讓男人們生火洗盤子,她則為他們補襪子,縫補衣服。

     在這個小木屋裡,還沒有發生過抱怨、争吵和撕扯,大家的運氣似乎都不錯,經常聽到彼此互相祝賀的聲音。

    漢斯·納爾遜的頭腦不是那麼靈活,他早就佩服伊迪茨接人待物的本事。

    哈爾基是個又高又瘦的得克薩斯州人,他不太愛說話,性情有些孤僻,可是待人和氣,隻要你不反對他的那個金子能夠成長的論點,他就會和大家相處得很好。

    這夥人裡的第四号人物是麥克爾·鄧甯,他給這個木屋增添了不少帶愛爾蘭味兒的歡樂。

    他身材高大,很有力氣,但是容易上火發脾氣;可是真遇到了重大事件,氣氛緊張時刻,他又很和氣。

    第五位人物,也是最後一位,叫達基,他天生是一個為大家充當小醜的人,隻要能讓人快樂,他甚至不惜拿自己開玩笑。

    他生來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