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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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比牛奶蛋糕還要好吃”。

    後來的好幾年,他總是期盼着有一天,他能夠在桌子上看到一盆浮島,直到他認為,這不過是一種永遠不會實現的幻想。

     有一天,他在路上發現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銀币。

    這在他來說無疑是件大事,可是也成就了一樁悲劇。

    當時,一道銀子的亮光照到他的眼裡時,他還沒有揀起來,責任感就已經襲上心頭了。

    他家裡的人一向都是吃不飽的,他應該像每星期把工錢帶回家一樣,也把它帶回家裡。

    他本來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個銀币,可是他從來沒有用過自己的錢,他饞極了,他特别想吃到點糖果,他長這麼大,隻有在過節的時候才嘗到過糖果。

     他不想欺騙自己,雖然他知道這是罪過,他要明知故犯。

    他用十五美分買了一點糖果,大吃了一頓。

    他留下十美分,準備過後再吃一次;由于他從來沒有帶過錢,剩下的十美分當時就丢了。

    本來他的良心就很不安,這事又發生了,這簡直就是上帝給他的報應。

    他很害怕,覺得很生氣的、可怕的上帝就在他的身旁,而且懲罰得很及時,讓他一時的享受有了沉重的罪惡感。

     每想起這件事,他總是覺得這是他犯過的一樁罪行,讓他的良心受譴,受折磨。

    這是他心裡的一個隐痛。

    可是他也常常要懊悔,他覺得那枚銀币花得很不舒心。

    他本來可以用更好的方法花掉它,本來也可以很快地花掉,要是知道上帝下手這麼快的話。

    後來,他重新計劃過成百上千次,覺得一次比一次花得合算。

     還有一件讓他忘不掉的事,對此,他的印象不是很深,可是他父親那不講理的腳讓他牢牢記住了。

    這件事,說是印象,還不如說是噩夢——人們在回憶其祖先的時候,常常要做起在樹上生活的夢。

     令強尼奇怪的是,白天清醒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件事;隻有在晚上,躺在床上,他逐漸地模糊時才想起來。

    這總要驚醒他,讓他很害怕,而且就在驚醒的那一刹那,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很不舒服地睡在床角,橫躺着。

    床上還有他的父親和母親。

    他不記得他父親長得什麼樣,能夠記得的就是那雙無情、不講理的腳。

     這些過去很久遠的事情常常在他的腦海裡出現,可是近來的事他卻不記得了。

    反正天天一個樣,昨天和去年都一樣,一千年過去,也好像隻過去一分鐘。

    一點新鮮事都沒有,一件标志着時間流逝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時間站住不動了,時間一點也沒有前進。

    一刻不停地轉動的是那些機器,盡管它們轉得越來越快,可它們始終待在那兒,也移不到哪裡去。

     十四歲那年,他到上漿機上去工作。

    這可是件大事。

    除了每夜的睡眠,還有每星期的發薪之日,這可是一件值得記憶的大事。

    對他來說,這是新紀元的開端,是跨世紀的大事。

    從這以後,“我到上漿機上幹活了”,或者“我在上漿機幹活之後”之類的話就成了他的口頭禅。

     十六歲的時候,他進了織布車間,管理一台織布機,剛好慶祝了這一年他的生日。

    這又是一件能刺激人的事,這活兒計件。

    他幹得很好,他已經被工廠鑄造成了一台完善的機器,而且成績越來越好。

    三個月後,就管理起兩台機器了,接着就是三台、四台。

     進織布車間的第二年,他生産的碼數已經超過了其他的織布工人,他的産量比一個不熟練的工人要多上一倍以上。

    此時,他掙錢的本事也快到頂了,他的家境比以前好多了。

    不過,這并不是說,他的工薪已經高到了超過需要的程度。

    小孩子們在長大,他們吃得更多,他們都進了學校,需要買課本。

    還有讓他不明白的,他工作得越多,東西也越貴,甚至房租也往上漲,房子年久失修,變得越來越不好住。

     他長得高一點了,不過更顯得瘦了。

    同時他的神經也更緊張。

    神經緊張,脾氣更加乖戾,動不動就發怒。

    他的弟弟妹妹們都從痛苦的教訓中懂得了躲避他。

    他的母親很看重他的掙錢本領,可就是這種看重也帶着幾分畏懼在裡面。

     他的生活沒有一點樂趣。

    他從來不知道日子是如何過去的。

    晚上,他在下意識的抽搐中睡去,白天他一如既往地幹活,他能想到的隻有機器。

    除了這,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沒有理想,有的隻是幻覺,就像他喝的咖啡,他總認為是最好的。

    他不過是一頭幹活的牲口。

    精神生活就更提不上了,然而他每個小時的勞碌,他手上的每一個動作,他的肌肉的每一次運作,他都不由自主地仔細衡量過,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使他自己和他那個小天地大吃一驚的行動所做的準備。

     春天快過去了,有一天晚上他從工廠下工回來,覺得非常累。

    他坐下來吃飯的時候,一點沒有看出其他的人都在興奮地期盼着什麼。

    他隻是悶聲不響地吃着東西,一點沒有意識到他吃的是什麼。

    其實孩子們都吃得嗞嗞響,隻是他沒有聽見罷了。

     後來,他的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你知道你吃的是什麼嗎?” 他茫然地看着盤子,又茫然地看着他的母親。

     “浮島呀。

    ”她有些得意地告訴他。

     “哦。

    ”他說。

     “浮島。

    ”孩子們又跟着宣布了一遍。

     “哦,”他吃了幾口,又說,“今天,我沒覺着餓。

    ” 他放下了勺,把椅子向後一推,軟綿綿地站了起來。

    “我看,我還是睡覺去吧。

    ” 他拖拉着腳步,走過廚房的地闆,他的兩條腿比平時更沉重了。

    現在,他連脫衣服都很費勁,仿佛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等到他爬上床躺下的時候,一隻鞋仍然穿在腳上,他哭了。

    他的心裡亂哄哄的,他的腦子似乎被什麼東西塞滿了,一直向上湧,向外冒,弄得他反而模模糊糊的。

    他覺得他的細瘦指頭此刻粗得和手腕子一樣,指尖上也有一種他腦子裡的混亂模糊的感覺。

    他的腰,他渾身的骨頭都在疼,疼得他受不住。

    接着,他腦子裡就出現了有一百萬台織布機的尖嘯、撞擊、壓軋、怒吼的聲音。

    眼前都是飛梭,它們在星空中胡亂地穿來穿去。

    他自己掌管着一千台織布機,機器的轉速不斷地加快,越來越快,他的腦袋裡的弦也松開來,變成了一團團紗線,供給那一千隻飛梭,越來越快地轉着。

     第二天早上,他沒有起來。

    他還在腦子裡的一千台織布機前拼命地織布。

    他母親上工去了,走之前,她為他請來了一位醫生。

    醫生說,他患了嚴重的流行性感冒。

    珍妮遵照醫生的囑咐,看護着他。

     這場病很厲害,一星期過後,強尼才能起床穿衣服,在屋子裡雙腿無力地走來走去。

    醫生講,再過一個禮拜,他就可以回工廠上工了。

    星期天下午,也就是他能下地的前一天,織布車間的主管來家裡看了看他。

    他對他的母親說,強尼是織布車間裡最好的織布工人,他們會保留他的工作。

    他還可以再休息一周。

     “你為什麼不感謝他呢,強尼?”他的母親很着急地問他。

     最後,她不得不對客人說:“他病得太厲害了,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 強尼一直彎着腰坐在那兒,眼睛瞅着地闆。

    主管已經走了好半天,他還是這麼坐着。

    外面很暖和,他又到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一會兒。

    有時候,他會動一動嘴唇,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