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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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

    以前,他為了照顧威爾,不知犧牲掉了多少遊戲時間。

    那時威爾還是個吃奶的孩子,他的母親和現在一樣,整天在廠子裡上班。

    那時他承擔的責任既是小父親,又是小母親。

     由于他的犧牲讓步,威爾得到了好處。

    這個孩子發育得很好,身體很結實,現在長得和他哥哥一樣高,體重還比他重。

    好像他哥哥的血有一大半全流到了他的血管裡。

    在精神上也是,強尼每天都又乏又累,打不起精神,可威爾總是精神百倍,生氣勃勃。

     嘲笑他的聲音越來越高。

    威爾一面跳舞,一面伸出舌頭,靠近他。

    強尼突然伸出左胳膊,摟住了威爾的脖子,用他那皮包骨頭的右拳搗威爾的鼻子。

    拳頭瘦得可憐,可是力氣不小,他的弟弟被打得尖叫起來,足以證明這一點。

    其他的孩子都被吓得叫了起來,他的妹妹珍妮連忙沖進了屋子。

     他一把推開威爾,又用腿踢他的小腿,然後又一把把他按在了泥土裡,威爾摔倒時,聽得見砰的一聲。

    他揉搓着,好一陣之後才住手。

    他的母親一陣風似的沖出來了,聲嘶力竭地,又擔心又憤怒地罵着。

     “他幹嘛惹我?”強尼挨了罵之後說,“他看不出來嗎,我很累。

    ” “我跟你一樣大,”威爾在母親懷裡生氣地大喊,他的臉上泥土淚水血水全攪在了一起,一塌糊塗,“現在我就和你一般高,以後我會長得比你大。

    到了那時,我就能揍你——看我敢不敢揍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多大,就該去做工,”強尼的氣更大了,他吼道,“你的毛病就在這兒,你應該去做工,媽應當讓你去做工。

    ” “他太小了,”她争辯道,“你沒看見他是個小孩子嗎?” “我剛做工的時候,比他還小。

    ” 強尼打算繼續發洩他心中的不平,可是他忽然閉上了嘴。

    一轉身,他大步走進屋裡,睡覺去了。

    他敞開門,讓廚房的暖氣進來一點。

    他在黑暗中脫衣服的時候,聽見他母親和一個鄰居女人的談話。

    他母親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夾着嗚嗚咽咽的抽泣聲。

     “我弄不清強尼的腦子裡鑽進了什麼東西,”他聽見她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從來都是一個很能忍耐的小天使。

    ” “現在,他也真是一個好孩子,”她又忙不疊地為他辯護,“他老老實實地幹活。

    他剛開始做工的時候,确實太小了。

    可這也不是我的錯啊。

    我盡力了呀。

    ” 廚房裡傳來她拖長的哭泣聲。

    強尼一面讓自己合上眼皮,一面喃喃地自語:“我本來就是老老實實地幹活嘛。

    ” 第二天早晨,他照樣在蒙頭大睡中被他母親硬拖了起來。

    然後吃完不太夠的早飯,摸着黑上路,他又瞧了瞧天邊黯淡的曙光,走進廠門。

    于是又過去了一天。

    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不過,他的生活也有變化——他的工作有時會調換,有時他還會生病。

    六歲的時候,他就成了威爾和更小的弟弟妹妹的小母親和小父親。

    他七歲進工廠——繞錠子。

    八歲時他在另一家工廠裡找到了工作。

    這個新工種很容易做。

    他隻是坐在那兒,手裡拿着一根小棍子,引導他面前源源流過的布匹。

    這些川流不息的布從機器裡出來,經過熱滾筒,而後流到别的機器上。

    可是他始終坐在一個地方,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頂着一盞煤氣燈,他也成了機器上的一個零部件。

     他坐的那個地方又濕又熱,但他不讨厭那個工作,因為那時他還很小,還喜歡做夢和幻想。

    他會一面瞧着那些熱氣騰騰、不斷流過去的布,一面做着美夢。

    不過,這個活不需要運動,不用動腦筋,他的夢也就越來越少,他的腦子也變得老是昏昏欲睡。

    這個活兒讓他一星期得到兩塊錢,有了這兩塊錢,就能解決肚子的問題,雖然不能夠吃飽吃好,但畢竟不挨餓了。

     可是他九歲時,這份工作丢了。

    原因是他出麻疹。

    好了之後,他在一家玻璃廠找到了工作。

    那兒的活需要技巧,工資也高了一點,那是個計件的活兒。

    他的技巧越高,拿的工錢也越多。

    這是一種刺激,在這種刺激中,他漸漸成了一個出色的工人。

     其實這個工作很簡單,給瓶塞系繩子。

    他需要在腰裡帶上一捆麻繩,為了騰出兩手幹活,他把瓶子夾在膝蓋當中。

    這樣,久而久之,因為總是坐着,向前弓着腰,他本來不寬的肩膀就變得駝了,他的胸每天有十小時被壓迫着,這對他的肺很不好,可是他每天能夠紮三百打瓶子。

     有了他這樣的童工,主管很高興,常常帶着人來參觀他。

    他們看到,在十個鐘頭裡,三百打瓶子都經過他的手紮好了。

    換句話說,他熟練的程度和機器沒有什麼兩樣。

    他幹起活來,一點多餘的動作也沒有。

    他的細胳膊,他的手指頭的一舉一動都那麼準确,那麼迅速。

    他工作起來很緊張,結果是他變得十分神經過敏。

    晚上睡覺時,他的肌肉也常常抽搐。

    白天,他沒有一點空閑松一松,歇口氣。

    他什麼時候都緊張着,他的肌肉每時每刻都在抽搐着。

    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被飛花嗆得咳嗽也越來越厲害。

    終于,他那變得衰弱的肺發炎了,他得了肺炎,玻璃廠的工作也就丢掉了。

     眼下,他又回到了最初繞錠子的那家麻織廠。

    他在這裡很有希望,因為他是個優秀的工人。

    不久他就要到上漿車間去了,以後他還會轉到織布車間,那就到頂了,但是他還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現在的機器比他初到這裡時轉得快多了,他的腦子反而沒有那時靈活了。

    他不再做夢,尤其沒有當初的美夢了。

    他甚至還愛過一個女子。

    那還是他拿着小棍引導布匹繞過滾熱筒的時候,她是廠長的女兒。

    她那時已經是個年輕女人,比他大着許多,他每次隻能遠遠地看上幾眼,有那麼五六次吧。

    那時,他仿佛從源源流過的布匹上看到了他自己的燦爛前程。

    他會創造出勞動奇迹,會發明出奇妙的機器,會當上工頭,而最後能夠擁抱她,莊嚴地親吻她的前額。

     這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他變得老氣橫秋,他太累了,已經不想戀愛了。

    再說,她嫁了人,到别的什麼地方去了。

    因此,他就更不需要動腦子了。

    然而,有時他還會回憶,他認為這段經曆還是很美妙的,就像所有的男女都愛回想他們心目中的童話一樣。

    現在,他從來不相信童話和聖誕老人;可是過去,他絕對相信,他的幻想在熱氣騰騰的布匹流動中織出的美好前途。

     他很早就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

    從七歲那年,他第一次拿到工錢,他的青春期就開始了。

    他有了一種自食其力的感覺,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和他母親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覺得他既然已經掙錢養家,在社會上有了工作,他就該跟她平等了。

    他十一歲那年,做了六個月的夜工,沒有哪個孩子做過夜工後還會保留着孩子氣,這之後,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人了。

     長這麼大,他也經曆過幾件大事。

    一次是他的母親買來了一些加利福尼亞的梅幹,還有兩次,他母親烤了幾塊牛奶蛋糕。

    這些在他眼裡都是大事,他常常回憶這些事,覺得很親切。

    當時,還記得他母親說過,将來她會給他做一種很好吃的東西——她說叫“浮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