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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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高興。

    過去,他為此得意過——那可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現在,如果誰把他當作一個光輝榜樣的時候,他的臉上會冷淡無情,一點表示也不會有。

    他已經是一個十分熟練的工人了,這一點,他心裡特别清楚。

    有的人也常常這麼說。

    這話很平常,再說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他現在熟練得都變成了機器,而且這部機器很完善。

    假如他出了錯,那就是機器出了岔子,很大的成分在原料不好。

    實際上,就等于一台打造釘子的機器打出了次品釘子一樣。

     因此,說出來也不奇怪。

    他從來沒有過和機器不和諧的時候。

    說他天生就是一台機器也不為過,至少可以說,他是在機器旁長大的。

    十二年前,就在這個織布車間曾經出現過一個小小的緊張局面。

    強尼的母親暈倒了。

    他們把她平放在轉動着的機器旁的地闆上,又叫來兩個年紀稍大的女人,工頭也幫了忙。

    幾分鐘後,織布車間裡,在進進出出的人裡邊,多了一個小人兒,這就是強尼。

    他一出世,耳邊就響着隆隆的機器聲,嘴裡就呼進了滿是飛花的又熱又潮濕的空氣。

    為了排出吸進肺裡的飛花,他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咳嗽,長大了,還總是咳嗽。

     眼下,強尼身邊的那個孩子正在抽抽搭搭地哭泣。

    他的臉抽搐着,對工頭的恨全顯露在臉上。

    那個工頭也站在稍遠的地方狠狠地盯着他。

    錠子都在飛快地轉着,那孩子對着他面前的錠子惡狠狠地罵了幾句,機器的隆隆聲蓋住了他的聲音,就像一堵牆擋住了他的罵,六英尺以外就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快到十一點鐘了,車間裡突然緊張起來。

    一會兒的工夫,這種緊張情緒就神秘地蔓延到了車間的每一個角落。

    強尼那邊一個缺了一條腿的孩子,慌慌張張地帶着拐杖鑽進了一個空箱子裡。

    工廠的主管陪着一個年輕人走過來。

    那個年輕人衣着講究。

    他穿着漿洗過的襯衫——在強尼眼裡,這一定是一位紳士,說不定是那位“督察”。

     這個年輕人一邊走一邊看着那些孩子,眼光銳利,還時不時地停下來問幾句話。

    他問話的時候,不得不提高嗓門,大聲喊叫。

    每逢此時,他的臉會變成一副滑稽的樣子。

    他一眼就看出了強尼旁邊的機器沒人看管,可是他沒說話。

    他看到了強尼,突然站住了。

    他抓住強尼的胳膊,把他從機器旁拖開了一步,嘴裡很驚詫地叫了一聲。

     “很瘦吧。

    ”工廠主管說。

     “跟煙袋管差不多,”督察說,“再瞧那兩條腿,這個孩子有佝偻病——初期,不過已經得上了。

    以後,他會生癫痫病死去的,我看肺病也會讓他丢了小命。

    ” 強尼對這一番話,一點聽不懂。

    再說,以後得什麼病,他不在乎。

    眼前,那位督察是他最大的病——比什麼都嚴重。

     “小家夥,你得老實地回答我,”督察彎下腰,湊近強尼的耳朵大聲喊,“你幾歲了?” “十四。

    ”強尼使大勁喊,他撒了謊。

    因為喊得太使勁了,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幹咳,最後咳得他把一大早吸進去的飛花都嗆了出來。

     “我看至少有十六。

    ”主管說。

     “或者六十。

    ”督察很快地接着說。

     “他一直是這個樣子。

    ” “幹了多久了?”督察馬上問。

     “有好幾年了。

    幾乎就看不見他長。

    ” “我看他肯定是越長越小了。

    這幾年一直在這兒幹吧?” “有時候在,有時不在——不過,那是新法律頒布之前的事。

    ”主管連忙補充着。

     “這是台閑置的機器嗎?”督察指着強尼旁邊的那台沒有人看管的機器問,那上面沒有纏滿紗線的錠子正在飛轉。

     “好像是閑着的。

    ”主管說,他做了個手勢,招呼工頭過來,又對着機器,在工頭耳邊高聲說着什麼。

    接着,他就向督察報告:“這台機器是閑着的。

    ” 他們走過去了,強尼又回來幹活了。

    他踏實了,還好,沒有出毛病。

    可是那個一條腿的孩子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那個目光敏銳的督察突然把胳膊伸進那隻大木箱裡,把他拉了出來。

    這個孩子嘴唇發抖,被吓得臉上變了顔色,大禍臨頭,他不知怎麼對付了。

    工頭露出一副吃驚的神氣,似乎他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孩子;主管也闆起了臉,一副不高興驚訝的樣子。

     “這個孩子我認識,”督察說,“他十二歲,今年被我從這個廠子裡趕出去三次了。

    這是第四次。

    ” 他轉過身來對孩子說:“你答應過我,還起過誓,說你要去上學。

    ” 那個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求求你,督察先生,我們家實在窮得沒有辦法,已經餓死兩個孩子了。

    ” “你為什麼咳得這麼厲害?”督察問,好像在指責他犯了什麼過錯。

     孩子覺得這沒有什麼錯,急于申辯似的說:“這沒什麼,督察先生,我隻不過上個星期着涼了。

    ” 最後是這個孩子被督察帶出了車間,急了眼的主管一路申辯,也跟着走出去了。

    接下來,車間裡又跟往常一樣了,單調起來。

    漫長的上午和更漫長的下午過去之後,下工的汽笛響了。

    強尼穿過工廠的大門走出去的時候,天就黑了。

    太陽很好地利用了天空——這架金色的梯子,讓世界上的各個地方洋溢着它的慈悲和暖意,然後向西沉去,消失在給屋頂劃的參差不齊的天際線後面。

     晚餐是一天裡面全家唯一聚在一起的餐會——強尼隻有在這時才能看到他的弟弟妹妹。

    對他來說,這樣的會面像一場遭遇戰,原因是他太老成,他們太幼稚。

    他對他們的孩子氣感到不可思議,他有點受不了。

    其實他不懂,是他自己的童年過得太倉促,甚至距離太遠。

    這時,他就像一個愛生氣的老頭,被他們的胡鬧行為搞得心煩氣躁。

    在他眼裡,他們簡直是太愚蠢了。

    因此,他一聲不吭,闆着臉吃飯。

    後來他想到,他們不久也要到工廠上班了,他的心境才平和了一點。

    工作會磨掉他們的鋒芒,還會使他們變得沉穩——跟他一樣。

    強尼就是這樣,或者說,别人都這樣,以自己的标尺,衡量世上的一切。

     一邊吃飯,他的母親一遍遍地向他解釋,她正在盡力,想把生活搞得好一點;強尼堅持把這頓并不豐盛的晚餐吃到最後,把椅子向後一推,站起來,感到松了一口氣。

    他站在床和屋門當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出了家門。

    不過他沒有走遠,隻是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蜷起腿,弓起雙肩,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用手掌拖起了下巴。

     他就這麼坐着,腦子裡什麼都不想,似乎睡着了,他實際上是在休息。

    接着,他的弟弟妹妹也出來了,和别家的孩子們吵吵鬧鬧地玩耍起來。

    街頭上有一盞燈照着這些遊戲的孩子們。

    他們都知道他的脾氣古怪,愛生氣,可是喜歡冒險的天性仍舊忍不住去逗弄他。

    他們在他的周圍手拉手,和着拍子搖晃着身體,對着他唱不知哪兒學來的古怪的、不好聽的歌詞。

    最初,他還用從工頭那裡學來的粗話罵他們。

    後來,他發現罵根本沒用,還是維護自己的尊嚴,一聲不吭吧。

     這群孩子的頭目是他的大弟弟威爾,剛剛十歲。

    強尼對他一點好感都沒有。

    他覺得他活得這麼苦,這麼累,都是為了這個弟弟活得幸福,因為他的犧牲,讓威爾享受了他的恩惠,但他絕對認為,威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