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奧德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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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賽是希臘詩人荷馬所作的長詩《奧德賽》中的主人公,又叫尤利西斯。

    在特洛伊戰争之後,經過十年的艱辛漂泊,才回到本國。

    傑克·倫敦在這裡用作借喻。

     一 幾乘雪橇滑行在路上,人和狗顯然都累了,默默地走着;隻有挽具的吱喳吱喳聲和領頭狗的叮叮當當的鈴聲伴随着他們。

    路上的雪是新下的,暄騰騰的不好走。

    這是從遠方跋涉而來的一隊人,雪橇裡裝的全是加工後的凍鹿,硬邦邦的跟石頭一樣。

    滑闆在沒凍實的路面上老是向後退,像發脾氣的人,倔得不聽指揮。

    天就要黑了,可是今晚這群人沒有帳篷可以栖身。

    雪無聲無息地飄下來,不是雪片,而是絲絲雪晶。

    天不冷——也就零下十度的樣子——沒人在乎這個溫度。

    邁耶斯和貝斯特已經把帽子上的護耳翻上去了,馬爾穆特·基德甚至把手套都摘下來了。

     雪橇狗們早在那天下午就累得夠嗆了,可是眼下它們似乎多了一股勁頭。

    那些敏感的,已經露出了不安分的神氣——要掙脫羁絆,想快跑又猶豫,都豎起耳朵,猛力地吸氣。

    一會兒,那些遲鈍的狗們就惹得它們生氣了,它們開始撕咬夥伴的後腿,催促它們跑起來。

    挨咬的狗們亢奮了,它們的變化又感染了其他的狗,随着打頭的雪橇狗們滿意的一聲吠叫,所有的狗們都把身體低低地俯下,幾乎貼到了雪面上,把挽繩拉得緊緊的,又跟着領頭狗猛地向前掙,頓時,一架架雪橇向前沖去。

    人們隻好緊抓住舵杆,跟上腳步,免得讓滑闆壓住。

    一天的疲倦消失了,人們大聲吆喝着狗,狗們歡快地回應着。

    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呼啦呼啦地飛奔起來。

     “向右拐!向右拐!”口令依次傳下去,于是一輛輛雪橇離開大路,翻側着滑闆,像單桅小帆船轉向跑走了。

     一百碼路一眨眼就到了,他們已沖到了一幢小木房子跟前,糊着羊皮紙的窗戶透出燈光,毫無疑問這是他們的家,房裡育空式的火爐上燒着熱氣騰騰的茶壺。

    此刻,這房子被别人占領着。

    六十條毛茸茸的愛斯基摩狗狂吠着,沖向剛剛到來的領頭的雪橇狗。

    門開了,一個身穿紅色西北警察服的人走出來,踏着沒膝的雪,他用狗鞭杆子讓興奮的狗們冷靜下來,然後就和新到的人握起手來。

    馬爾穆特·基德被這個陌生人迎進了他自己的木屋。

     其實,應該出去迎接馬爾穆特·基德的是斯坦利·普林斯,那個在育空式火爐上燒着的茶壺就是他負責的,此刻他正忙着招待客人。

    這撥客人大概有十多個,都是為女王服務的公職人員,有郵差和為法律服務的人。

    他們的血統各不相同,但是共同的供職生活讓他們成了一個類型——精瘦結實,有在長年的雪道上奔波練出的強健體魄,有一張被太陽光曬得黝黑的臉,樂觀無憂的心。

    他們每個人都有一雙明朗安分的眼睛,都坦率地直視着前方。

    他們驅趕着女王提供的狗,使她的敵人退避三舍;他們吃着女王發給他們的不多的口糧,但是他們很滿足。

    他們幹着大事,見過世面,他們的生活多彩多姿,如同傳奇,他們自己卻很少意識到這點。

     他們來到這裡,像進了自己的家。

    有兩個人甚至躺到了馬爾穆特·基德的床上,仰面朝天,嘴裡唱着歌。

    當年他們的法國祖先來到這西北地帶和印第安人結婚時口中唱的就是這種歌。

    貝斯特的床鋪也被人侵占了,三四個強壯的押運員蓋着一條毯子,一邊搓着腳,一邊聽夥伴講故事。

    講故事的人早年參加過遠征軍,在進攻喀土穆的艦隊裡服役。

    他說累了,另一個人接着講他年輕時跟布法洛·比爾[1]遊曆歐洲各國首都時,他所見到的宮廷和王公貴婦的情景。

    兩個混血的人坐在角落裡,手裡一邊修補着雪橇上的皮帶,一邊說着當初西北一帶人們的起義,還有路易·裡爾[2]稱王時的壯景。

     粗魯的玩笑話和更不堪入耳的調笑不停地從他們的嘴裡冒出來,無論是水路上還是旱路上所發生的一次次曆險,在他們嘴裡全不是事兒,都很平常,不過如此,他們之所以想起這些事,是因為其中那些好笑好玩的情節。

    他們的故事讓普林斯入了迷,在他看來,他們全是無冕英雄,他們親曆了曆史的創造過程,但他們不把這些當回事,所有的那些在他看來驚心動魄的大事,他們都輕描淡寫,一笑了之。

    普林斯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珍貴的煙葉散給他們,為了報答他的慷慨,他們打開記憶,重新解開那些記憶中的生鏽鍊條,甚至忘了很久的奧德賽式的傳奇也複活了。

     談話終于停了下來,客人們抽完了最後一袋煙,各自解開他們捆得很緊的皮毯子時,普林斯轉過身來,找到老朋友基德,向他詢問起這一行人的情形。

     “那個牛仔的來曆你是知道的,”馬爾穆特·基德一邊說着,一邊解開他的鹿皮鞋帶,“那個和他同床的人能夠看得出來有點英國血統。

    别的人則是林子裡的流浪漢,說起他們是哪兒的人,那可就雜了,誰也說不清。

    睡在門邊的那兩個,是地地道道的‘法種’,常說的‘木炭’[3]。

    那個圍着絨圍巾的小夥子——你看看他的眉毛和下巴,就知道是哪個蘇格蘭男人到他媽媽的帳篷裡抹過眼淚。

    你看到那個枕着長大衣的漂亮小子了嗎,他有一半法國血統。

    你聽見過他說話嗎?他不喜歡那兩個睡在他旁邊的印第安人。

    當初這些法裔人在裡爾的号召下起義的時候,當地的印第安人不支持他們,從此他們就不再互有好感了。

    ” “那個一直在爐子邊默不作聲的漢子似乎有什麼煩心事,我看他一句英語都不會講,要不,怎麼一晚上沒說一句話呢?” “那你可錯了,他的英語說得非常好。

    你沒看到他在聽别人說話時的眼神嗎?我注意到了。

    他跟所有的人都沒有什麼關系。

    别人一說家鄉話,他就聽不懂了,這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來。

    至于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搞不清楚,可以再打聽打聽。

    ” “放兩根柴到爐子裡去。

    ”馬爾穆特大聲吩咐普林斯,眼睛卻還盯着那個不明身份的人。

     “我覺得他準是在哪兒受過訓練。

    ”普林斯小聲說。

     馬爾穆特·基德點着頭,一面脫下襪子,然後小心地邁過躺在爐子邊的人的身體,将濕襪子挂在已有二十來雙襪子的中間。

     “你打算什麼時候到道森呢?”他試探着問了那個人一句。

     那個人在回答之前先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聽說有七十五英裡,是嗎?差不多得要兩天吧。

    ” 他的口音聽起來有點特别,可是很流利,不用思索字眼。

     “以前來過這邊嗎?” “沒有。

    ” “西北那一帶呢?” “那去過。

    ” “你是生在那兒的吧?” “不是。

    ” “我說,那你他媽的到底是哪兒的人呢?你跟他們一點兒也不一樣。

    ”馬爾穆特·基德對着屋裡的人用手一圈,連睡在普林斯床上的那兩個警察也圈了進去。

    “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見過不少像你這樣的臉相,但想不起來是在哪兒見過的了。

    ” “我認識你。

    ”他答非所問地說,把馬爾穆特·基德的話題岔開了。

     “你見過我,在哪兒?” “我見過你的夥計,在帕斯提裡克,一個牧師,大概很久了。

    他問我看見過你沒有,馬爾穆特·基德。

    他還給了我一點幹糧。

    我在那兒沒有待幾天。

    他沒對你講起過我嗎?” “我想起來啦,你就是那個用海獺皮換狗的人。

    ” 那個人點了點頭,把煙鬥裡的灰敲幹淨,拉起皮毯子裹緊了身體,表示他不願意再談下去了。

    于是馬爾穆特·基德吹滅了那盞用鐵罐頭做的油燈,跟普林斯一起鑽到毯子裡去了。

     “他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他把我的話岔開了,鬼知道怎麼回事,就像蛤蜊一樣合上了口。

    他這個人就是會引起别人的好奇。

    我聽人說起過他。

    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沿海的人都覺得他不可捉摸。

    說老實話,有點神秘。

    他在嚴冬從北邊下來,那地方離這兒總有幾千英裡的路,他沿着白令海一路下來,好像有鬼追着他。

    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從哪個地方來的,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他到過高洛溫灣,從瑞典牧師那兒弄了一點糧食,還問了到南方的路線,此時,他累壞了。

    這些我都是後來聽說的。

    接着他直線渡過了諾屯海峽,此後便離開了海岸線。

    天氣惡劣極了,一路暴風驟雪,他竟然撐了下來。

    換上别人,一千個也死掉了。

    他把聖·邁克爾錯過去了,所以在帕斯提裡克上了岸。

    他什麼都沒有剩下,隻有兩條狗,自己也餓得差不多了。

     “看他急着趕路,羅布神父給了他一點糧食,可是不能給他的狗,因為神父在等着我回來,然後他自己也要出門。

    我們的尤利西斯[4]應該明白,沒有狗是不能上路的,為此他着急了好幾天。

    他的雪橇上有一捆硝得很好的海獺皮,你知道,海獺皮和金子一樣貴重。

    當時,帕斯提裡克正好來了個俄羅斯商人,那是個老夏洛克,他有幾條準備宰殺當肉吃的狗。

    這筆交易很快就做成了;等到這個怪人再向南的方向出發時,已經有很多條狗飛快地為他駕駛雪橇了。

    夏洛克先生則得到了一捆海獺皮。

    我看見過,真是漂亮的海獺皮。

    我們算了算,他至少在每條狗身上賺到了五百塊錢。

    那個怪人并不是不懂得海獺皮值錢,他是印第安人,可是從他不多的幾句話裡,聽得出他和白人混過日子。

     “海路上的冰融化以後,從奴尼瓦克[5]來的人說,他在那兒找過糧食,後來就沒影兒了。

    此後八年,我再也沒有聽說過有關他的任何消息。

    可是現在,他是從哪兒來的呢?他在那地方幹什麼呢?他為什麼又離開那個地方呢?這個印第安人,到過誰也不知道的地方,而且受過訓練,這可不多見。

    普林斯,這個秘密就靠你來破解了。

    ” “可真謝謝你了,可是我手頭上要解決的事情太多啦。

    ”普林斯說。

     馬爾穆特的鼾聲已經響起來了,可是年輕的采礦工程師的眼睛還是睜得老大,在黑暗中凝視着什麼,他在等那種怪怪的、讓他興奮的情緒平靜下來。

    後來,他終于睡着了,可是他的腦子還在活動着,仿佛連同他本人也在荒野裡流浪起來,和他的狗們一路奔波着,他還看見了好多人們生活、勞碌,最後像所有的男子漢一樣死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郵差們和警察就動身往道森去了。

    一個星期後,郵差們又回到了斯圖爾特河邊,為了女王陛下的利益而掌管着百姓命運的官們不可能讓他們休息,這次他們押送的沉重的郵件是運往鹽湖的。

    他們的狗倒是換了一批,那畢竟是狗啊。

     他們内心指望着能夠休息幾天;再說,克朗代克是北方的一個新興起來的地區,他們想見識一下這座淌着金沙、舞廳裡狂歡不息的城市。

    如今,他們幾乎和上次來這裡時一樣,一個勁兒地烘烤着濕襪子,抽着自己的煙。

    可是,其中的幾個膽子大,正在轉着開小差的念頭,他們在盤算能不能夠越過人煙稀少的洛矶山,再向東,走過麥肯齊山谷,到達契帕文地區,來到他們曾經經常出沒的老地方。

    還有兩三個人決定在他們的供職期滿之後,一塊兒從那條路回家,他們周全地計劃着,盼望着這個有點冒險的行動能夠成功,就像一個長在城市裡的人,時刻盼望着能到道森過一個假期一樣。

     那個曾用水獺皮換狗的人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他對人們的這些談話并不關心;後來,他把馬爾穆特·基德叫到一邊,悄悄地單獨和他說了一會兒話。

    普林斯很好奇地看着他們,再往後,他們就更神秘了,居然雙雙戴上手套和帽子走到門外去了。

    等他們回來之後,馬爾穆特·基德将稱金子的秤放到桌子上,稱了差不多六十盎司的金沙,放到那個人的口袋裡。

    接着,趕狗人也參加了他們的秘密聚會,并且還做成了一項交易。

    第二天,這一夥人沿着河往上走的時候,那個人帶着幾磅幹糧,回道森去了。

     普林斯問起的時候,馬爾穆特·基德說:“我也摸不清是怎麼回事,總歸是因為什麼那個家夥才不幹的——看樣子,這對他來說很重要,可是他不願意讓别人知道。

    你也明白,這就跟當兵一樣,簽過字,就得幹上兩年,現在要提前走,就得用金子把自己贖出來,這是唯一的辦法。

    假如開小差,他就得離開這兒,可是他就是要拼命留在這兒。

    他自己說,剛一到道森,就打算留在那兒了,可是他既沒有熟人,也沒有錢。

    他就跟我說了這麼多。

    他跟副總督已經談好,隻要弄到錢,就辦退職手續——他要跟我借錢,年内還給我,并且隻要我願意做,他可以給我提供一條能夠發财的路。

    他沒有去過那地方,但他知道那兒有許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