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普希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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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抓住風頭,像攀岩那樣抓住它。

     他不能對着風呼吸,吸一口就仿佛要吹破他的肺泡,他喘不過氣來。

    這時他覺得他的身體裡填塞了太多的泥土。

    他把嘴唇緊緊地貼住樹身,這樣才能慢慢呼吸一次。

    風打在他的身上,吹得他筋疲力盡。

    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了,他的神志一半醒着,一半昏迷着。

    他隻有一個念頭:“原來這就是飓風。

    ”這個念頭時隐時現,好像一絲絲火焰。

    有時他從昏迷中醒來,還是想:“原來這就是飓風。

    ”然後又昏迷過去了。

     飓風最猛烈的時候大概是在晚上十一點到淩晨三點,馬普希和他的女眷們所待的那棵樹正是在十一點時被刮跑的。

    馬普希漂到湖面上時。

    他的手裡仍然緊緊抱着他的女兒納庫拉。

    在這種能讓人窒息、置人于死地的沖擊的風暴,也隻有南海的島民才能活下來。

    他依附的那棵露兜樹一直在翻騰的浪水中滾來滾去;為了能讓自己和納庫拉不停地把頭露出水面呼吸,他要抓緊樹幹,還要不時地換手。

    可是,飛濺的浪花和橫掃過來的大雨,使空氣裡充滿了海水。

     到礁湖對岸的沙地,有十英裡路。

    那些僥幸不死,又遊過了礁湖的人,到了這裡,大部分又會喪身在飛舞的木頭樹幹、船和房屋的殘骸之下。

    他們會被搗成肉泥。

    馬普希的運氣真是不錯,老天給了他那一小部分的機會,大難不死。

    他從水裡掙紮到岸上的時候,身上足有一二十處的傷口在淌血。

    納庫拉的左胳膊斷了,她的右手的手指頭全給砸爛了,面頰和前額的皮膚撕裂,露着骨頭。

    他一隻手抓住一棵樹,支撐着自己,一隻手抱着女兒,抽抽咽咽地呼吸着,湖水一浪一浪地湧上來,沒到他的膝蓋,甚至淹到他的腰際。

     三點鐘的時候,飓風的威勢終于減弱了。

    到了五點鐘時,隻剩下一股疾風在吹着了。

    六點鐘時,風住了,太陽當頭,閃閃發光。

    海浪已經退了,在礁湖岸邊,馬普希看到許多沒有登上岸的人的殘缺肢體。

    他認定,特法拉和瑙瑞一定在裡頭。

    他順着沙灘走下去,一路細細地看,終于他找到了他的妻子,她的身體一半在水裡,一半在沙灘上。

    他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哭聲慘烈,像野獸的哀号。

    忽然,他看見她動了一下,嘴裡哼了幾聲。

    他湊過去看,她不但活着,還沒有受多少傷。

    老天垂青,她也得到了那少得可憐的機會。

     島上的一千二百人,經過這場飓風僅剩下了三百多人。

    這個數字是一個摩門教徒和一個士兵調查出來的。

    礁湖裡滿眼都是人的屍身。

    島上沒有一座立着的房子。

    整個珊瑚島找不到兩塊摞在一起的石頭。

    每五十棵椰子樹,也就剩下一棵,還是殘缺不全的,椰子一個也沒有剩下。

    淡水全沒有了,飲用的淺水井裡積滿了海水。

    最後從湖裡撈出了幾袋濕面粉,人們剖開了倒下的椰子樹幹,挖裡面的樹心吃。

    他們又在沙地上掘出洞,把白鐵屋頂的殘片蓋在上面,在裡面安身。

    那個教士做了一副簡易蒸餾器,但是要供應三百個人喝水可辦不到。

    第二天傍晚,勞烏爾在湖裡洗澡,忽然發現口渴減輕了。

    他大聲地向人們報告這個發現,于是,那三百個男男女女以及小孩子全都站到了齊脖子深的湖水裡,利用皮膚吸收一點水分。

    死屍漂浮在他們身邊,有的躺在水底被他們踩着。

    到了第三天,他們才把親人們的屍體處理完,然後坐下來等待救濟他們的汽船。

     瑙瑞自從被飓風刮走,和家人離散之後,一個人經曆了這麼長時間的驚險。

    她先是抓住了一塊粗木闆,這塊粗糙的木闆搞得她遍體鱗傷,身上紮滿了刺,一個巨浪淩空抛起了她,她身不由己地越過珊瑚島,落進了大海。

    在海上,大浪不斷地沖擊着她,她丢掉了木闆。

    她這個老太婆,年近六十,從小長在保莫塔群島,一生都在海邊生活。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她奮力在海水裡遊着,為了呼吸,她在令人窒息的狂風巨浪裡不斷地掙紮。

    突然,她的肩膀被什麼東西重重地砸了一下,原來是個椰子。

    她靈機一動,立刻抓住了椰子。

    後來她又抓住了七個。

    她把椰子拴在了一起,成了一個救生圈。

    可是這東西雖然能夠救命,但也很危險,随時随地會砸着她,她又特别胖,很容易受傷。

    不過,對付飓風,她似乎很有經驗,她祝告鲨魚神,求鲨魚别來吃掉她,一面等着風勢小下去。

    到了三點鐘的時候,她已經迷糊得什麼也不知道了,風住了時,她還是昏迷着。

    直到浪把她送到了沙灘上,她才醒了過來。

    她的手皮破血流,她不得不把傷手插進沙子裡,迎着海浪向前爬,一直爬到海浪沖不到的地方。

     她認出了她所在的小島。

    這個小島叫塔科科達,絕對沒錯。

    這兒沒有礁湖,也沒有人煙。

    西庫魯應該在它的南面,離這兒十五英裡,但是她看不見。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她全靠着那幾個救命的椰子活着。

    它們讓她有了吃喝,但她沒有放開吃,放開喝。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得救。

    她看見了救生船在天際邊冒着黑煙,可是能夠指望哪一艘會開到這荒無人煙的塔科科達島呢。

     從上岸那一刻起,她就受到屍首的折磨。

    海浪老是把它們沖上她待的那一小塊沙地,她不停地把它們推進海裡,讓鲨魚飽腹,後來她實在沒有力氣了,任憑它們堆起了陰森恐怖的半圓形。

    她盡量遠離它們,可是也退避不了多少。

     第十天頭上,她吃完了最後一個椰子,由于口渴,她覺得自己都變小了。

    她支撐着在沙灘上走着,想找到幾個椰子。

    她很奇怪,屍首沖上來那麼多,可椰子一個也沒有。

    正常的話,應該是椰子比人要多得多!最後,她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在沙地上躺下來。

    她覺得她的日子到頭了,除了等死,沒有任何指望。

     她一陣陣地迷糊起來。

    有一次,她從昏迷中醒來,發現眼前是一具屍體上的紅頭發。

    海浪把這個屍首沖上來後,又要拉回,它竟翻了個身。

    她看見它的臉已經沒有了。

    可是這個紅頭發讓她有點眼熟。

    一個鐘頭過去了,她沒有讓自己費心去辨認它。

    她已經是個等死的人了,這個可怕的東西是誰,又和她有什麼關系呢? 一個鐘頭過去了,她慢慢地坐了起來,瞅着這個屍首。

    一個大浪又把它沖到了普通小浪打不到的地方。

    她認出來了,她堅信自己沒有認錯。

    在保莫塔群島上,隻有一個人長着這樣的紅頭發。

    就是李微,那個德國籍的猶太人,也就是買下那顆珠子,登上“希拉号”把珠子帶走的那個人。

    看起來,“希拉号”已經沒有了。

    這個珍珠販子供奉的漁夫和盜賊之神,已經離他而去了。

     她朝着那個死人爬過去。

    他的襯衫已經沒有了,她看見他腰裡纏着一條放錢的皮帶。

    她屏住呼吸,解開那些搭扣,想不到很輕易地就解開了。

    她拖着這條皮帶很快地爬過沙灘。

    她把袋子一個個全翻過來查看,可都是空空的。

    他究竟把珠子藏在哪兒了呢?在最後一個袋子裡,她終于找到了那顆珠子。

    那是他這一趟買到的唯一一顆珠子,也是最後一顆。

    她又爬開幾英尺,逃避皮帶的臭味。

    她打量着珠子,這正是馬普希撈到的那顆,後來被托裡基搶走的那顆。

    她用手掂量着珠子的重量,溫存地把它滾來滾去。

    可是,她并沒有覺出珠子有多麼美,和珠子有關聯的隻有馬普希、特法拉和她在心裡精心構置的那所房子。

    她一看見珠子,就想到了那所房子的一切,包括挂在牆上的八角鐘。

    有了這樣的房子,人活得才有價值。

     她從短裙子上撕下一條布,把珠子牢牢地拴在脖子上。

    接着,她就順着沙灘走去,她喘着氣,哼哼着,下決心要找到椰子。

    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再向旁邊看看,又找到一個。

    她砸開一個,喝着裡面發黴的汁水,把果肉吃得一絲不剩。

    過了一會兒,她又找到了一個摔得快散了的小獨木舟。

    它的平衡架沒有了,可是她不甘心,果然,一會兒她又找到了那副平衡架。

    每一樣找到的東西對她來說,都是好兆頭,珠子給她帶來了好運。

    傍晚,她又看見一個木箱子半沉半浮在水裡。

    她拖箱子上岸時,聽見箱子裡哐哐響,她在裡面找到了十聽鲑魚。

    她拿起一聽,在獨木舟上敲着,剛剛敲開一道縫,她就吸幹了裡面的汁水。

    然後又花上幾個鐘頭,又敲又擠,終于吃幹淨了裡面的鲑魚。

     她又在這裡等了八天,希望有船來救她。

    在這幾天裡,她用她所能找到的一切纖維,椰子的,還有她的短裙,編成了繩子,把那副平衡架綁在獨木舟上。

    這隻獨木舟破損得很厲害,她無論如何不能把它修理得一點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