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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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冰鋒在科裡值班,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病人來看急診,葉生打來電話。

    他們認識以來,這是在電話裡聊得最久的一回。

    過幾天就是春節了。

    葉生說,除夕晚上想不想去工體看晚會?電視台還實況轉播呢,有票,七點半開始。

    沒等他回答,又說,其實我也不大感興趣,還是别去了。

    但那天你能找我來嗎?咱們一起在院子裡放炮仗吧。

    家裡買了好多花,爸爸說,要驅驅晦氣。

    冰鋒說,我得回家看我媽啊。

    葉生說,那我打傳呼電話給你拜年。

    冰鋒說,大年三十,人家不管傳呼。

    葉生說,那麼咱們不能拜年了?冰鋒說,不如現在就提前拜年吧。

     葉生說,每年過年頂煩人了,部長要來,幾位副部長要來,老幹部局局長也要來,一撥接一撥,得一連應酬好幾天。

    今年爸爸病了,但這些肯定是回不了的,至于他那些老部下就盡量回了。

    有的實在盛情難卻,隻能由大川兩口子和我接待,客套話來回說。

    你又不來。

    冰鋒隻好報以沉默。

    葉生說,對了,今年地壇有廟會,咱們去逛逛吧。

    約定初三下午在地壇南門見面。

     聊到最後,葉生說,有一件事,還是告訴你吧。

    那天你來我們家,爸爸、大川,還有張姨,都說你人很純樸,可靠,腳踏實地,沒有野心,可能現在錯失機會,但将來一定有更大的機會在等着你呢。

    爸爸還問起你的家庭情況,我說是好人家。

    冰鋒含糊地應了一聲,挂上電話。

    葉生顯然又回到那天那種“不對”的狀态了,而且變本加厲;但也許她已經認定,這就是“對”。

    迄今為止,冰鋒都是通過不承認或不明确自己與她的關系以保持心理平衡,這種平衡如今已有要被打破的可能。

    夜裡他躺在休息室裡間那張狹小的床上,心情紛亂,輾轉反側。

     外面電話鈴突然響了,死寂的夜裡聲音出奇的大,吓了他一跳。

    不會還是葉生打來的吧?好在是急診挂号窗口的電話:來病人了,嗓子眼被魚刺紮了。

    冰鋒忙完之後,走到診室門外,隻有一樓大廳亮着盞燈,候診室大半都籠罩在黑暗裡。

    他還記得葉生上回坐在那兒,一身潔白,仿佛遺世獨立。

    剛才折磨他的思緒重又襲來。

    他必須通過她去接近她的父親,但又不願利用她,尤其不想玩弄她的感情——這個人善良,簡單,簡直毫無設防。

     今年的春節被稱為“本世紀最晚的一次春節”。

    那天冰鋒早早到了母親家,先去糧店把節日供應的圓粒大米、富強粉和補助食油買了,又帶回一斤肉和青韭、韭黃、蒜苗、大茭等幾樣細菜。

    鐵鋒也回來了,手裡提了個塑料袋,裝着幾條冰凍黃魚。

    他說,三裡河新開了一家大型自選市場,價錢比平價貴四倍。

    今年雖然集體所有制單位上浮一級工資,年底獎金又發了一百來塊,但照物價這個漲法,真不頂什麼事。

     他們聚在母親的房間。

    燈光黯淡,母親舍不得花電錢,屋頂的日光燈管是十五瓦的。

    室溫隻有十四五度,母親和小妹都穿着棉襖棉褲,冰鋒前些時送來的電暖器放在牆邊,沒插電源。

     小妹悄悄告訴冰鋒,媽媽把爸爸的小相架扔到垃圾桶裡去了,還說這是誰啊,我給撿回來了。

    說着遞給了他,相架的一角磕掉了一塊漆。

    冰鋒不敢相信,把相架舉到母親面前,小聲說,這是我爸啊,您怎麼啦?母親像是敷衍了事地笑笑說,是啊,我知道。

    冰鋒說,那您還扔?母親納罕地問,誰扔的?冰鋒隻好将相架放回床頭櫃上。

     過了一會兒,聽見背後母親在問,這玩意兒擱這兒幹嗎?冰鋒回過頭來,她指着那個相架,一臉困惑不解的神情。

    顯然已經忘記父親這個人了。

    冰鋒裝作同樣不明白地說,是啊。

    母親要把那相架拂到地上,他趕緊伸手接住。

    她的阿爾茨海默病不可遏止地發展,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冰鋒不僅對這種狀況,甚至對母親這個人都失望極了。

    自己不僅喪失了唯一的知情者、當事人,甚至連正在謀劃的複仇之舉,也沒有可以告慰的對象了。

     對冰鋒來說,這個年過得非常凄涼。

    飯菜吃到嘴裡,沒有一絲味道。

    一家人相互賀年,也顯得那麼空洞、虛假——母親看似不明所以,别人各自舉着盛啤酒或橘子水的杯子湊上去碰她的杯子,就算她也參與了,還教她喊過年好,她像個乖巧的孩子努力模仿着。

    冰鋒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而在别處:這家裡已經沒有父親的位置了。

    雖然本來那位置就微不足道,僅限于擺在母親床頭櫃上的一張照片,現在連這個也沒有了。

     吃完晚飯,小妹說,媽,春節晚會開始了。

    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視。

    母親還坐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