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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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冰鋒快下班了,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女人打來的:請問是陸大夫嗎?聲音很熟悉,一下又聽不出來是誰。

    她說,我是葉生,我爸爸病了,就住在你們醫院。

    明天詩歌小組聚會我不能參加了,麻煩你去時替我說一聲。

    冰鋒說,你爸爸的病不要緊吧?葉生說,很嚴重。

    冰鋒說,那我去看看他吧。

    葉生說,太感謝了。

    她的語氣軟弱無力,好像一個溺水者極力要抓住什麼東西逃生。

    冰鋒本來是客氣,反倒不好不去了,就問是哪個病房。

    葉生說,九病房,六床,謝謝啊。

    匆匆挂斷了電話。

     冰鋒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洗幹淨手,沒有脫白大褂,直接去了九病房。

    病房大門關着,按了下鈴,門上玻璃裡露出看門人的半個臉,門打開了。

    這是高幹病房,樓道安靜且幹淨,甚至連氣味都與普通病房大不相同。

    沒有那些加床,除了偶爾走過的護士,也不見一個閑人。

     六床的房間是個套間。

    外間沒有人,角落裡放着一個花籃,還有幾個裝滿香蕉、蘋果和橘子的塑料網兜。

    走進裡間,稍顯昏暗,拉緊的窗簾擋住了陽光。

    病人躺在床上,蓋着被子,頭上放了個冰袋,臉上扣着面罩,一根塑料管連着床邊的氧氣瓶,旁邊有一台心電圖儀,一些導聯線延伸進他蓋的被子下面。

    床的另一頭是個輸液架,一位護士正舉着針管往輸液器的小壺裡注射。

    幾位家屬與病床隔開一段距離站着,都不出聲,葉生也在其間,屈身撫摸着病人伸在被子外面的手,那隻手一動不動,顔色枯黃,有塊老年斑。

    冰鋒不是這科的,什麼事也不能做,隻能與家屬們站在一起。

     葉生湊到他身邊小聲說,你來了。

    我爸爸是昨天晚上住院的,他去參加一個活動,突然發病了,就近送來這裡。

    這幾天他一直說累,胸口不太舒服,我們也沒多留意。

    聽主管的楊大夫說,很嚴重,很危險,但再多問就不說了。

    冰鋒看了葉生一眼,她面容憔悴,簡直一點光彩都沒有了,甚至到了讓他吃驚的程度,頭發淩亂地散披在兩肩和後背。

    他應了一聲,退了出來。

     冰鋒想起可以去翻翻病曆,了解一下情況,他跟楊大夫也算認識,不妨以醫生的身份詢問幾句。

    這樣即使隻是為了安慰家屬,也有話可說。

    或許在不給主管醫生添亂的前提下,還可以适當透露一點什麼。

    冰鋒曾在人民醫院三層的内科病房實習過幾個月,在他轉到口腔醫院繼續實習以後,有一天聽說人民醫院着了大火,整整那一層樓都被燒掉了。

    他來到護士站,在一格一格放病曆的小櫃子裡找出六床的病曆,翻開鐵夾子,先看診斷,是“心前壁大面積梗塞”,眼光往上移動到“患者姓名”,一下子怔住了。

    寫的是“祝國英”三個字。

    順便也看到了“年齡”,是“67”。

    冰鋒不太敢相信,再看看牆上的住院病人一覽表,的确是這個名字。

    他知道自己遇見誰了。

     冰鋒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想起剛才進病房沒有留意床尾卡,好像有必要再去核實一下。

    他走過病房的走廊,覺出自己的步調與剛才不大一樣,不知道迎面而來的護士是否也看出來了。

     他在那個房間的門口站住,透過門上的長條形玻璃,能看見外間的一半。

    葉生坐在一張長沙發上,雙手托着下颌,臉大部分被垂下的頭發遮住。

    她穿了件深灰色的坎肩,袖籠和領口外繡着花邊,白色的真絲襯衫,下着淺灰色的筒褲,腳上是雙黑色平跟淺口蝴蝶結皮鞋。

    有個穿駝色夾克衫的男人從裡間走出來,空手轉了一圈又回裡屋去了。

    冰鋒見過他,就在前不久賀叔叔的遺體告别儀式上,是祝部長的兒子,應該是葉生的哥哥。

    她站起來,也跟着進去了。

    冰鋒這才想起從不知道葉生姓什麼,倒是聽說過她出身高幹,不過以前未曾上心。

    他手握着門把手,卻遲遲沒有将門推開。

    複仇對他來說仍然隻是一個概念,根本不知道該幹什麼。

    似乎沒必要再進去好好看看仇人的樣子了。

    冰鋒回到護士站,重新翻看那份病曆,雖然住院還不到一天,卻已是厚厚一沓,夾着不少心電圖、化驗單之類。

    他仔細看了一遍,病理性Q波、ST段擡高、T波倒置,CPK、GOT、LDH增高……果然病情危殆。

     冰鋒匆匆離開了。

    他沒顧上回自己的科室,甚至連白大褂都忘了脫,就出了醫院。

    忽然想起來,才脫下來塞進書包。

    醫院門外的胡同很窄,急救車通過都不容易,他走在人群中,卻如入無人之境。

    一下子遇見不止一樁事,他的腦子有點亂了:終于見到仇人是一樁,仇人就要死了是另一樁,後者顯然将前者給蓋過去了。

    一切都來得太快,但又好像太遲了。

    以前他總以為自己的複仇可以等待時機,希望經過深思熟慮,做到從容不迫。

    現在卻感到,此舉已經面臨徹底落空的危險,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