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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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就在此時此刻:他離開病房這工夫,祝部長也許已經死了。

    冰鋒記起賀叔叔講過的關于報應的話,不禁冷笑了一下,這才不是什麼報應呢,這是幫他的忙啊,讓他得以善終,躲避自己的複仇。

     冰鋒有些恍惚,走到胡同口,沒有像往常那樣拐向南邊去乘電車,而是往北走了,到了新街口豁口,才清楚意識到自己置身何處。

    他沿着二環路繼續向東走去。

    冰鋒記得有一次詩歌小組聚會,曾經講到伍子胥的生涯裡最令自己難以釋懷的一節:他逃到吳國,與一起逃亡的太子的兒子白公勝在鄉下種地,等待複仇時機到來;這樣過了五年,等來的卻是仇人病死的消息。

    伍子胥當時對此的反應,《史記》本傳沒有記載,《吳越春秋》裡講,他對白公勝說,平王死了,我們複仇的志願無法得到伸張了;但是楚國還在,我們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白公勝沉默不回答,伍子胥坐在屋裡哭了起來。

    這裡伍子胥勸說白公勝的話,其實也是在給自己打氣;但白公勝顯然無法接受,而伍子胥并不能夠說服自己。

    冰鋒将抄在本子上的原文拿給詩歌小組的各位看,又用白話一句句翻譯了,深感斯時斯地,伍子胥與白公勝真是心中郁結,無以言表。

    然而大家聽了,反應并不如他所期待的熱烈,甚至根本沒有什麼反應,他明白不可能與别人分享這一切,剩下的話也就沒有再講。

    本來想說的是,當初伍尚說,你可以走了,你能報殺父之仇;伍奢說,楚國的國王和大臣從此要為兵禍所苦了。

    現在楚平王壽終正寝,這些關于伍子胥的話也就都落空了。

    楚國君臣相信了伍奢的預言,擔心伍子胥将要複仇,對他的種種追殺,同樣變成了多餘之舉。

    伍子胥的人生,因此從正反兩方面都被抽空了,既失去了目标,又辜負了期待,所以才有那樣失魂落魄的表現。

     遠遠看到雍和宮的黃色琉璃瓦頂,冰鋒知道現在該去什麼地方,上了13路汽車。

    無論如何,祝部長還活着,搶救過來并非不可能,自己好像還沒到伍子胥痛哭不止的地步。

    他未免後悔剛才沒有回到病床前仔細觀察病人的狀況,也沒有找主管醫生詢問,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該匆匆離開,不如守候在那裡,可以随時獲知病情的變化。

     他在和平裡下車,穿過那條他已走了不止一次的小路,再次來到那個廢棄的地下室——父親生命中最後的居所。

    天已經蒙蒙黑了。

    雖然隻隔了幾個月,這兒的變化着實不小:四面的樓房不少人家黑着燈,窗簾杆也耷拉下來,顯然已經搬走了。

    剩下的幾個亮着燈的窗戶,倒像是住了一些闖入者。

    院裡的幾棵銀杏樹,被路燈照耀着,葉子還是那種厚重的綠色,但細看邊緣已經開始發黃了。

    樓道裡空無一人。

    地下室門上的钌铞兒也沒有了,門虛掩着。

    裡面黑洞洞的,冷飕飕的潮氣味很重。

    這裡的電線早已被掐斷,燈泡也被摘走了。

     冰鋒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空氣不潔,也不流通,簡直令人窒息。

    但他或多或少在享受這感覺。

    無論如何,仇人已經找着了,而且見到了。

    自己到底應該怎麼辦呢?如果趁祝部長昏迷不醒之際,實施複仇之舉倒很容易,找個家屬都不在的時機下手就是了,實在不行也能想法子将他們調開。

    記得當初實習時聽老師講過,心肌梗塞二十四小時内禁用洋地黃類強心藥物,因為會加重病情,甚至導緻心髒破裂。

    想法去住院藥房偷幾支西地蘭,神不知鬼不覺就能把問題解決了。

    隻是時間恐怕來不及,自己不是心血管專業,效果如何也沒有把握——不過處決一個不省人事的人有什麼意義呢?這與他自己病發而死并沒有多大區别,他至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與自己相關的某件事還有這樣的結果,自己當初對一個無辜者施加的惡行得到了這樣的報應。

    所以關鍵是要他死得明白,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假如他為此而認罪、忏悔,對于複仇者來說屬于額外的收獲,但那樣一來又該怎麼辦呢?無論如何,必須有一個與祝部長單獨相處,對方神志也清醒的機會。

    要訊問他一向到底出于什麼目的,有着怎樣的企圖——那近乎一場公正的審判。

    冰鋒所憂心忡忡的,正是有可能永遠喪失了這個機會。

     冰鋒想,如果可能的話,也許應該将仇人帶到這裡來,讓他真切體驗一下父親死亡的整個過程。

    現在籠罩着自己的黑暗,就是父親最後看見的世界;現在四下的沉寂,就是慘死的父親發出的聲音。

    這裡就像一個祭壇。

    應該在此将仇人獻祭,以慰被冤屈者、被迫害者在天之靈——盡管他并不相信在天之靈的存在。

    隻是覺得,應該讓仇人體會什麼是絕望而死——不是嘗一下,是嘗到底。

    那種永遠的、無底深淵般的絕望。

     确實需要一場審判——允許仇人申辯,允許他解釋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