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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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鋒看完一個病人,科裡的女護士小孫過來說,陸大夫,你的信。

    冰鋒從未在醫院收到信,接過來一看,是一封唁函。

    白色的信封上用毛筆寫着“陸冰鋒同志啟”,右下角印着一行黑字“賀德全同志治喪小組”。

    裡面是一封有關追悼會時間和地點的通知,還有一份回執。

    冰鋒首先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惶恐——一種特别強烈的喪失感,好像什麼東西掉落到沒有底的地方,心裡一下子變空了。

     一整天都在下雨,直到下班才放晴。

    冰鋒走在胡同裡,看見西邊天上紅得像火焰在燃燒,東邊天上有兩道彩虹,一道橫貫天際,一道隻現半截。

    上次他從賀叔叔那兒感受到的是幾乎難以抵禦的虛無感,現在這個人自己徹底變成了虛無。

    離舉行遺體告别儀式還有好幾天,冰鋒拿不定主意是否參加。

     幾個月前那番長談之後,冰鋒有過再去賀家拜訪的念頭,把沒有搞清楚的事情徹底搞清楚,但也明白其實很難實現這一目的。

    冰鋒時常琢磨,賀叔叔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似乎他長期賴以支撐的立場已經坍塌,然而并未找到與之不同的新的立場,而是在對原本立場坍塌過程的冷眼旁觀中,獲得了一個雖然是暫時的,但已足以使他安穩而且不無愉悅地度過餘生的容足之地。

    他以幸存者足夠豐富的經驗、教訓、感受和啟示,成為一位智者。

    他對消磨了自己一生的過去看透了,對已經與自己無關的未來看淡了,而二者互為因果關系。

    消極之于他變成了可以久久玩味的東西,甚至變成了一種積極。

    冰鋒覺得,這個人與自己忽而離得很近,忽而又很遙遠。

    但不管怎麼說,他不是一個庸庸碌碌、抱殘守缺的人。

     第二天冰鋒上班,給病人打完麻藥,正準備将拔牙鉗伸進他嘴裡,一個念頭清晰地跳了出來:沒準會在追悼會上遇到祝部長吧?按理說他應該到場。

    冰鋒不僅内心,連帶周身都躁動起來,忽然忘了要拔的是病人左邊還是右邊的牙了。

    這對于一個受過專業教育,正在實施治療的口腔科醫生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幸好他還沒動手,趕緊将器械收回,待冷靜下來,重新核對病曆,才将那顆已成殘根的患牙拔掉了。

    病人始終未曾察覺。

    寫完病曆,冰鋒想,迄今為止竟然還沒見過仇人一面,無論如何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回到家裡,他在回執是否參加一欄注明“是”,花圈挽聯的下款則寫“錢文秀率子女敬挽”,然後寄了出去。

    這是母親的名字。

     下個星期天上午,冰鋒乘地鐵去八寶山革命公墓。

    到早了,預訂的告别室還在由前一撥人使用。

    在院子裡一叢開滿粉色花朵的木槿旁邊,站着一群人,看樣子正等着參加賀叔叔的吊唁活動。

    有已經退休的老者,也有年輕人,彼此都認識。

    兩個姑娘穿了同一款的印有中日友好青年聯歡會标的針織毛巾衫,一會兒聊到幾天後就過中秋節了,新上市一種泰古月餅,是仿照泰國月餅研制的,味道有甜有鹹;一會兒又聊到這回國慶節,憑副食品供應證回民每人供應四斤牛肉,漢民每人供應一斤牛肉,羊肉則每人限購三斤。

    冰鋒站在一旁,想起賀叔叔大概在什麼地方冷凍着呢,真是天人永隔,不由得悲從中來。

     有人喊,參加老賀追悼會的,可以在簽到簿上簽名啦。

    冰鋒還是寫了母親的名字。

    趁機翻了一下前面,第一頁第一名果然是“祝國英”,一看就沒練過字,“國”寫的還是簡體。

    前一撥吊唁活動結束了,工作人員撤掉門額上原來挂的橫幅,換成“賀德全同志追悼會”。

    等候的人停止聊天,表情肅穆地排成兩列。

    工作人員發給每人一條黑紗;門口的木箱裡放着白色的紙花,自取一朵,佩在胸前。

     儀式開始,主持人宣布參加的領導和主要來賓時,并沒有提到祝國英,他的名字在送花圈、花籃、挽聯、唁電的單位和個人之列。

    冰鋒明白,這次又見不到了;但沒等他切實感到失望,主持人已經宣布請全體肅立,向賀德全同志的遺體行默哀禮了。

    遺體躺在鮮花叢中,瘦得脫形了,雖然經過化妝,臉色還是又黑又暗。

    再看看正面牆上懸挂的遺像,形象與神态都與上次見到的一模一樣。

    就在幾個月前,這個人還親切地對他說了那麼多話。

    冰鋒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