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關燈
一輛挂着窗簾的黑色吉姆轎車開過來,鳴了三聲喇叭,兩扇鐵門随即開了,原來是電動門,門内一旁站着個中年男人,大概是門衛。

    冰鋒趁機往裡張望。

    一條甬道,兩邊種着懸鈴木,就是俗稱法國梧桐的,枝頭稀稀拉拉長出一些小葉子,挂着不少去年留下、已經幹了的小鈴铛般的果實。

    院子深處有幾幢灰色樓房。

    門衛見冰鋒探頭探腦,提防地盯着他。

    沒等看仔細,院門就關上了。

    高高的圍牆上,還有鐵絲網。

     過了幾天,冰鋒又到那兒去了一趟。

    丁香不如上次香了,仿佛已經精疲力竭。

    但在某個風向突然出現濃烈的香味,離開這個風向就聞不到了,盡管風很小,甚至看不出枝條擺動。

    或許因為冰鋒走來走去,或許有的花比别的香,但從外表看那些樹、樹上的花都差不多,隻有白色與紫色的區别,他也分辨不出哪種更香。

    這次連大門都沒有趕上打開。

    冰鋒想,自己還不如眉間尺呢,盡管在圍觀時被擠倒了,好歹還見了仇人一面。

     冰鋒沒有回家,乘108路電車去了和平裡。

    下車拐進一條細長的胡同,路邊有一排杏樹,花謝得差不多了,待到枝頭隻剩下葉子,就不大容易看出與别的樹的分别了。

    胡同盡頭是一片老舊的住宅樓,院裡種着幾棵銀杏,剛長出不久的葉子,是那種特别年青、特别幹淨的綠色,但已經顯得厚實堅韌了。

    一路遇見的住戶,都不無警惕地瞄着他。

    冰鋒進了一個樓門。

     下行的樓梯又暗又潮。

    地下室的門上挂着钌铞兒,用鐵絲拴住。

    擰開鐵絲,很費勁地推開門,吱吱呀呀地響。

    這裡已經廢棄,挨着屋頂的一排小窗戶玻璃都碎了。

    牆角有一坨大便,幹得近乎風化,沒有臭味了。

    這是父親生命中最後的居所。

    牆很髒,看不出擺過家具的痕迹,隻能大概記得父親的床曾在哪裡,一張桌子和一個凳子又在哪裡,而這就是當初的全部家具了。

    記憶中牆上還有父親用指甲刻的痕迹,就像電影裡長年關押的囚犯留在牢房牆上的那樣,現在已經無從辨認了。

     冰鋒剛才在報攤買了一份《人民日報》,一份《北京日報》,鋪在原來父親的床擺放的位置,躺下身來。

    頭枕在地上很硌,身子也有點涼。

    從高處的窗戶裡射進一團光,照到腳前不遠的地上,而他在黑暗中看到的,就是父親看到的世界最後的光。

    雖然很不舒服,冰鋒還是久久躺着。

    他覺得這裡是距離父親最近的地方。

     父親的屍體是被街道主任發現的。

    她來查看父親離開沒有,幾次都關着門,以為已經走了,後來有人說樓道臭得慌,久久不散,打開門,才發現父親死在屋裡了。

    記得她見着冰鋒,上來就說,你爸爸挺仁義的,死了一禮拜了,其實沒那麼臭,進得來人。

    也許因為天冷,屋裡又沒生火。

    不過話說回來,要是臭味挺大,不早就發現了嗎?也不管面前這個十歲的孩子是否承受得了。

     父親喝了半瓶敵敵畏,但在自殺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吃東西,身體已經脫水,與其說他把自己毒死了,還不如說把自己餓死了。

    他枕的荞麥皮枕頭被咬了個口子,灑了一床一地,臉上也沾了好些。

    桌上有個完整的窩頭,都放馊了。

    據街道主任說:你爸爸一臉荞麥皮,那模樣真逗人。

    單位的人見到母親和冰鋒,同樣邊笑邊說,既然服毒,何必絕食呢?忍不住餓,不吃能充饑的,用這根本不能消化的荞麥皮填補肚子,還把自己弄得像個怪物。

    冰鋒知道,這是一種絕望的紊亂,或者說紊亂的絕望,父親死于極度的孤立無援——包括來自自己的理智的援手。

    這不僅破壞了他心中父親的尊嚴,也破壞了他所理解或想象的父親的絕望。

     冰鋒最後見到的父親的形象,是已經解剖完畢,要妻子和兒子确認的一具屍體。

    因為是自殺,沒跟家屬商量就解剖了。

    據說胃裡也發現了少量荞麥皮。

    屍體蓋着一塊白布,布不大幹淨,露出一張胡須很長、已經瘦得不成人樣的死灰色的臉。

    以後冰鋒上解剖課,常常回憶起這一情景。

    冰鋒關于父親相貌的記憶,除了遺容,就是母親床頭櫃上小相架裡那張忠厚得讓人難受的照片。

    此外還有父親死前一年多,有一天冰鋒放小學回家,走過一個空場,圍着不少人,同學忽然喊,陸冰鋒,看,你爸!父親站在一個課桌上,腰彎成九十度,脖子上用鐵絲挂着一塊特别大的磚頭,揚着腦袋,臉上用墨汁畫得亂七八糟。

    冰鋒直擔心他的脖子會被鐵絲一下勒斷,就像用快刀斬斷一樣。

    有人在喊口号:打倒陸永志!砸爛陸永志的狗頭!冰鋒立刻跑開了。

     其實冰鋒對父親了解得并不多,小時候不知道父親到底出了什麼事,還以為真的是壞人,直到父親絕命之際,也沒給他一點溫暖。

    印象中有一回,冰鋒正站在窗前看天,父親湊過來,難得有興緻地說,“天上魚鱗斑,曬谷不用翻”。

    你看,魚鱗斑就是這種雲。

    平時父親說話不多,對别人的意見唯唯諾諾,但這并非随和,而是卑微。

    後來冰鋒想,父親是被自己的境遇給壓垮了。

    父親唯一讓他佩服的是寫得一筆好字,用毛筆抄寫過好多張《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詩詞》,但都沒保存下來,隻留下那份遺書,也遺失了。

    父親死了,連骨灰都沒有保留。

    等到大批“右派”陸續得到平反之後,父親也被平反了,但過程相當艱難,也相當遲緩。

    父親的檔案丢了,平反後冰鋒到部裡人事局要求看檔案,隻有薄薄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