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下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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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摸一摸有沒個鳥蛋。

    但那個夏天,我的頭發開始脫落,早晨起來枕頭上總要軟軟地粘着那麼幾根,還打趣說:“昨夜裡有女人到我枕上來了?!” 直到後來洗頭,水面上一漂一層,我就緊張了,忙着去看醫生,忙着抹生發膏,不濟事的。

    愈是緊張地忙着治,愈是脫落厲害,終于秃頂了。

     我的秃頂不屬于空前,也不屬于絕後,是中間秃,秃到如一塊溜冰場了,四周的發就發幹發皺,像一圈鐵絲網。

    而同時,胡須又黑又密又硬,一日不刮就面目全非,頭成了臉,臉成了頭。

     一秃頂,腦袋上的風水就變了,别人看我不是先前的我,我也怯了交際活動。

    世界日趨沙漠化,沙漠化到我的頭上了,我感到非常自卑。

    從那時起,我開始仇恨獅子,喜歡起了帽子。

    但夏天戴帽子,欲蓋彌彰,别人原本不注意到我的頭偏就讓人知道了我是秃頂,那些愛戲谑的朋友往往在人稠廣衆之中,年輕美貌的姑娘面前,說:“還有幾根?能否送我一根,日後好拍賣啊!”腦袋不是屁股,可以有衣服包裹,可以有隐私,我索性醜陋就醜陋吧,出門赤着秃頂。

    沒想無奈變成了率真和可愛,而人往往是以可愛才美麗起來,如此半年過去,我的秃頂已不成新聞,外人司空見慣,似乎覺得我原本就是秃了頂的,是理所當然該秃頂的。

    我呢,竟然又發現了秃頂還有秃頂的來由,秃頂還有秃頂的好處哩。

     秃頂有秃頂的三大來由: 一、民間有理論:靈人不頂垂發。

    這理論必定是世世代代在大量的實情中總結出來的,那麼,我就是聰明的了! 二、地質科學家講:富礦的山上不長草。

    如此推斷,我這顆腦袋已經不是普通的腦袋啊! 三、女人長發,發是雌性的象征。

    很久以來人類明顯地有了雌化,秃頂正是對雌化的反動,該是上帝讓肩負着雄的使命而來的。

    天降大任于我了,我不秃誰秃?! 秃頂有秃頂的十大好處: 一、省卻洗理費。

     二、沒小辮可抓。

     三、能知冷知曬。

     四、有虱子可以一眼看到。

     五、随時準備上戰場。

     六、像佛陀一樣慈悲為懷。

     七、不被“削發為民”。

     八、怒而不發沖冠。

     九、長壽如龜。

     十、不被誤為發黴變壞。

     現在,我常哼着的是一曲秃頂歌:秃,肉瘤,光溜溜,葫蘆上釉,一根發沒有,西瓜燈泡繡球,一輪明月照九州。

    我這麼唱的時候,心裡就想,天下事什麼不可以幹呢,哼,隻要天上有月亮,我便能發出我的光來! 三月十五日,我和我的一大批秃頂朋友結隊赤頭上街,街上美女如雲,差不多都驚羨起我們作為男人的成熟、自信,紛紛過來合影。

    合影是可以的,但秃頂男人的高貴在于這顆頭是隻許看而不許摸的! 閑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社會上有了閑人。

     閑人總是笑笑的。

    “喂,哥們!”他一跳一躍地邁雀步過來了,還趿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兒八經的西服領帶——總之,他們在着裝上走極端,卻要表現一種風度。

    他們看不起黑呢中山服裡的襯衣很髒的人,恥笑西服的紐扣緊扣卻穿一雙布鞋的人。

    但他們戴起了鴨舌帽,許多學者從此便不戴了;他們将墨鏡挂在衣扣上,許多演員從此便不挂了——“幾時不見哥們了,能請吃一頓嗎?”喊着要吃,卻沒乞相,扔過來的是一支高檔的煙。

    彈一支自個吸了,開始說某某熟人活得太累,臉始終是思考狀,好像杞人憂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見面總是老人還好,孩子還乖?末了就談論天氣,那一支煙在說話的嘴上左右移動,間或噴出一個極大的煙圈,而拖鞋裡的小拇指頭一開一合地動。

     閑人的相貌不一定俊,其實他們忌恨是小白臉,但體格卻非常好,有一手握破雞蛋之力。

    和你握手的時候,暗中使勁令你生痛,據說其父親要教訓,動手來打,做閑人的兒子會一下子将老子端起來,然後放到床上去,不說一句話,老子便知道兒子的存在了。

    他要請客,裹脅你去羊肉串攤,說一聲吃吧,自己就先吃開,看見他一氣吃下一百二十串羊肉,喝下十瓶啤酒,你目瞪口呆。

    “我有一個好胃!”他向你誇耀,還介紹他還能餓,常常一天到黑隻吃一頓飯,卻不減膘,仍有力氣。

    他說:“你行嗎?”你不行。

     閑人的錢并不多,這如同時髦女子的精緻小提兜裡總塞着衛生紙一樣,可閑人不珍貴錢,所以顯得總有錢。

    他們口袋裡絕不會裝兩種不同質量的煙,從沒有摸索半天才從口袋裡捏出一支自個吸,嘶啦一聲,一包高檔煙盒橫着就撕開了,分給在場的所有人,沒有煙了,卻蹴在屋角刨尋垃圾中的煙頭。

    錢是人身上的垢痂,這理論多達觀,所以出門就招出租車,也往豪華賓館裡去住一夜兩夜。

    逢着騎自行車,那幾乎是表演雜技,于人窩裡穿來拐去,快則飛快,慢則立定,姿勢是頭縮下去,腰弓着,腿圈成圓形,用腳跟不停地倒轉腳踏闆。

     閑人的朋友最多,沒有貴賤老幼之分,三句話能說得來,咱們就是朋友了,“為朋友兩肋插刀”,讓我辦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閑人的有些朋友是在廁所撒尿時就交上了。

    當然,這些朋友有的交往時間長,有的交往時間短,但走了舊的來了新的,閑人沒有“世上難逢一知己”之苦。

    若有什麼緊俏東西買不到,尋閑人去。

    閑人很快就買來了,而且比一般價格還便宜。

    要搬家,尋閑人去,閑人一個人會扛件大衣櫃上樓。

    不幸的是家中失盜,你長籲短歎,閑人罵一頓娘就出動了,等回來,說:“我問過一個賊頭了,他說你們家這一片不屬于他管,我告訴了他,不屬于他的地盤就查查是誰的地盤!”閑人不偷人,但偷人的賊是不敢得罪閑人的。

     閑人真瞧不起小偷、流氓,甚至那些嫖客、暗娼和攔路強奸者,覺得沒意思、惡心,也害怕艾滋病。

    但閑人談女人的頭發、鼻子,他們相信男人的成熟和人生的圓滿是需要有一個醉心的女人,甚至公開譏笑自己的從事文藝工作的父親之所以事業不輝煌是隻守了一個自己的母親。

    他們有意地留神看街上來往的女人,張口閉口闡述花朵是花草的什麼,到後來,閑人們分别有了姑娘,姑娘自然很漂亮,他們就會同騎一輛車子招搖過市,姑娘分腿騎在後座上,腿長而圓像兩個大白蘿蔔。

    閑人待姑娘好時好得你吃飽了還要往你嘴裡塞油餅,不好了,就吼一聲“滾!”但姑娘不滾,十分忠誠。

     閑人愛姑娘,但最感痛快的并不是姑娘,因為閑人們都年輕,又都練過拳腳,至少家裡有一把四十斤重的石鎖。

    路過樹下,忍不住要跳起來抓那樹枝,抓住了要一把拉斷下來,殺雞就剁雞頭,偏再放開讓沒頭的雞瞎走一陣,将那桃花一般的血印在雪地上。

    街上有人打架了,閑人會立即前去圍觀,是幾個男的為了一個女子在惡鬥,女子嬌嫩豔麗,他看着誰個有理,誰個弱者,便上去抱打不平了,混戰中男的一盡逃散,人們都在說閑人是為了那個女子,閑人上前卻要扇女子一個巴掌,罵一聲“沒志氣!”而去。

    豔麗的女子當然使閑人也感悅目,但女子在挨過巴掌之後嘴角淌下血來更使閑人覺得奇豔無比!在回家的路上乃至回家之後,閑人還在激動不已,眼前盡是女子嘴角的血道紅蚯蚓般地順下巴和脖子涎流而下的圖像,甚至想象到亂交情人的女子如果被人剖開了腔腹,倒地痙攣,樣子又是何等壯觀!但閑人這時候忽覺手疼,看時,右手的無名指卻沒有了,知道一定是混亂中被男的刀砍了,他趕忙跑回現場,沙土地果然有一節手指,遺憾是沒有見到手指初斷時的蹦跳。

    閑人是個直腸人,但閑人偏不自認,因為在一些年裡,閑人最讨厭那些拍胸膛說“咱是粗人”的人,“粗人”本是自賤,卻成了一種美飾。

    所以,誰家夫婦鬧矛盾,鬧得厲害,他不會“見婚姻說合”“過不成就換班子!” 他總是這麼說:“我給你物色一個!”閑人不失言,果然物色了一個又一個。

    有的家庭後來散了,有的家庭鬧過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将閑人的話說知女方,閑人就惡下了這家的主婦,閑人見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閑人的眼裡才沒有什麼權威,孔聖人不就是那個老孔嗎?劇院裡看戲,戲不好,“換節目!換節目!”領導做報告又是官話套話空話,閑人就頭一歪睡着了。

    閑人頂熟悉的是體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星,當然也有想一睹風采而去聽一位外地來的大名人的專場報告,回來了就打開錄音機模仿名人的聲調也演說,但演說的内容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省××市偉大的政治家、傑出的哲學家、天才的藝術家×××先生……這位先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

    錄畢就放,一邊聽一邊哈哈大笑,随之就将讓名人簽名的紙展示衆人,然後讓某一位去上廁所用。

     閑人卻并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角色,可以說,都極聰慧,他們都有文化,且喜歡買書,隻是從不讀完每一本書。

    但學問已經足夠了,知道弗洛伊德,知道後羿,知道孟子、荷馬、畢加索和阿Q。

    當穿着牛仔褲并讓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轉悠,閑人差不多會碰着閑人,他們就會一起走到某一個閑人家去,在狼藉不堪的小屋中拒絕筷子而用手抓食着鹵肉和雞腿,就談論天文、地理、玄學、哲學、經濟,由女人說到了造人的女娲,由官倒說到了戈多,最多的說人生,由人生說到地球旋轉,那麼每一個人都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說一句每次都說的“上帝死了!”然後有人出門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子下,咒罵“地球太小了!”有人推開了窗戶看着城市的夜的風景,傷心了,有人莊嚴地去廁所,蹲下拉屎,有人抓過一本書想讀,卻又壓在了屁股下。

    這一夜他們門窗洞開着讓酒醉到天明,天明,洗臉、刷牙、彈掉衣服上的灰塵,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幹各的事了。

     閑人不怕苦、不怕死,滿世界裡唯有兩怕:一怕結婚,雖然不斷地有姑娘相伴,但閑人已經是老大年齡了仍未結婚。

    他們總希望有一個美麗的,既溫柔又風野,能吸煙、能喝酒、能跳舞、能談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遺憾的是沒有能将這些條件集中于一身的姑娘。

    二怕寂寞,寂寞如狼怕火,寂寞如鬼怕睡。

    他們預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們而要将他們寂寞獨處的殘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麼一日,他們要爬上城中的報話大樓的頂尖上,然後用一條繩索一頭系在樓頂尖一頭套在脖子上縱身一跳,吊在半空。

    因為吊在城中的最高點,全城的人都看得見,而且報話的大鐘是每一小時要長鳴一次。

     說閑人是一個階段,這肯定有人要批評用詞不準,那麼,是一些人、是階層、是……反正閑人在社會上多了。

    據聞在一次高級的會上,天文學家說,因為天上太陽的黑子增多才有了這些閑人;地理學家說,因為地上的草木減少才有了這些閑人;人類學家卻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緣故,南瓜葫蘆一條蔓上花開得太多必然是有荒花的。

    會議上的這些争論當然閑人不可能聽到,聽到的是平日周圍的人喊其“閑人”,閑人就甚是不悅,回一句:“哼,我們才是忙人哩!” 笑口常開 著作得以出版,殷切切送某人一冊,扉頁上恭正題寫:“贈×××先生存正。

    ”一月過罷,偶爾去廢舊書報收購店見到此冊,遂折價買回,于扉頁上那條題款下又恭正題寫:“再贈×××先生存正。

    ”寫畢郵走,踅進一家酒館坐喝,不禁樂而開笑。

     大學畢業,年屆三十,婚姻難就,累得三朋四友八方搭線,但一次一次介紹終未能成就。

    忽一日,又有人送來遊票,鄭重講明已物色着一位姑娘,同意明日去公園××橋第三根欄杆下見面。

    黎明早起,趕去約會,等候的姑娘竟是兩年前曾經别人介紹見過面的。

    姑娘說:“怎麼又是你?!”調身而去。

    木木在橋上立了半晌,不禁樂而開笑。

     好友×君,編輯十五年雜志,清苦貧困,英年早逝。

    保存下那一支筆和一副深度近視鏡。

    租三輪車送亡友去火葬場火化,待化的隊列冗長,忽見牆上張貼有“本場優待知識分子”,立即返回取來編輯證書,果然火化提前,免受屍體臭爛,不禁樂而開笑。

     入廁所大便完畢,發現未帶手紙,見旁邊有被揩過的一片髒紙,應急欲用,卻進來一個人蹲坑,隻好等着那人便後先走。

    但那人也是沒手紙,為難半天,也發現那片髒紙,企圖我走後應急。

    如此相持許久,均心照不宣,後同時欲先下手為強,偏又進來一人,背一簍,拄一鐵條,為撿廢紙者,鐵條一點,紮去髒紙入簍走了。

    兩人對視,不禁樂而開笑。

     居住于A城的伯父,沉淪于二十年“右派”生涯,早妻離子散,平反後已垂垂暮老,多回憶早年英武及故友。

    我以他大學的一位女生名義去信慰藉,不想他立即複信,隻好信來信往,談當年的友情,談數十年的思念,談現在鳏寡人的處境,及至發展到黃昏戀。

    我半月一封,連續四年不斷,且信中一再說要去見他,每次日期将至又以患病推延。

    伯父終老弱病倒,我去看他,他臨咽氣說:“我等不及她來了。

    她來了,你把這個箱子交她。

    ”又說一句“我總沒白活”安詳瞑目。

    掩埋了伯父,打開箱子,竟是我寫給他的近百封信,得意為他在愛的幸福中度過晚年,不禁樂而開笑。

     陪領導去某地開會,讨論席上,領導突然脖子發癢,用手去摸,摸出一個肉肉的小東西,臉色微紅旋又若無其事說:“我還以為是個虱子哩!”随手丢到地上。

    我低頭往地上瞅,說:“噢,我還以為不是個虱子哩!”會後領導去風景區旅遊,而我被命令返回,列車上買一個雞爪邊嚼邊想,不禁樂而開笑。

     夜裡正在床上半醒半睡,有人影推門閃進來,在立櫃裡翻,翻出一堆破衣服和書報,扔了;再往架闆上翻,翻出各類米袋子、面袋子和書報,扔了;在桌鬥裡又翻,是一堆讀書卡片,湊眼前看了看,扔了。

    咕嚷了一句順門便走,我在床上說:“朋友,把門拉上,夜裡有風的。

    ”小偷把門拉上了。

    天明起來整理房間,一地亂書亂報,竟發現找了好久未找着的一份資料,不禁樂而開笑。

     上大街回來,擠了一身臭汗,牢騷道:“用槍得在街十字路口掃一通!”回家一杯茶未喝盡,樓梯上步聲雜亂,巷中有人呼:“大街上有人用槍打死幾十人了!”遂也往街上跑,街上人山人海,彎腰往裡擠,問:“屍體在哪兒?”一熟人說:“不是你講的嗎?”忽記得那一句順口的牢騷,不禁樂而開笑。

     劇場裡正巧和一位官太太鄰座,太太把持不住放一屁,四周騷嘩,罵問:“誰放的?不文明!”太太窘極不語,罵問聲更甚。

    我站起說:“我放的!”衆人騷嘩即息,卻以手做扇風狀,太太也扇,畏我如臭物,回望她不禁樂而開笑。

     出外突然有人迎面過來打招呼,立即停下,做疑惑狀。

    “你不認識我了?”“怎麼不認識!”于是握手,互問哪兒來,到哪兒去,互問老人康健孩子可乖,互說又胖了,又瘦了,半天的淡而無味的話。

    分手了,終想不起這是誰,不禁樂而開笑。

     弄文學的窮朋友來家侃山,酒瘾發而酒瓶僅能空出一杯酒,取馬鬃四根,各人蘸吮,卻大聲劃拳:“三匹馬,五魁首……你一盅(鬃)!我一盅(鬃)!”窗外賣茶蛋的老妪對老翁說:“怪不得咱出錢讓人家寫文章宣傳咱不幹,人家錢多酒量也大,喝了整晌也未醉!”聽着不禁樂而開笑。

     路過一條小巷,忽見有長隊排出,以為又在出售緊俏物件了,急忙列入其中,排到跟前,方見是巷口唯一的廁所,居民等候出恭,不禁樂而開笑。

     去給孩子買一雙襪子,昨日看時價是一元,今日是一元二角,怏怏出店門,打響一個噴嚏,噴帶出一口痰。

    正想是售貨員在嘲笑我,我方有噴嚏打出,一位戴“衛管員”袖章的人卻斥責我吐了痰要罰五角錢。

    掏出那一元錢,“衛管員”沒零錢找,遂再當地吐一口,憤憤而走,走過十步,不禁樂而開笑。

     出差去旅社住宿,服務員開發票“作協”寫成“做鞋”,不禁樂而開笑。

     夏月偏停電,爬十二屋樓梯去辦公室,氣喘籲籲到門口了,門鑰匙卻和自行車鑰匙系在一起,遺忘在車子鎖孔了,不禁樂而開笑。

     路遇一女子,回望我嫣然一笑,極感幸福,即趨而前去搭話,女子閃進一家商店,尾随入店,玻璃上映出自己衣服紐扣錯位,不禁樂而開笑。

     名字是自己的,别人卻用得最多,不禁樂而開笑。

     寫完《笑口常開》草稿,去吸一根煙,返身要謄寫時,草稿不見了,妻說:“是不是一大頁寫過的紙,我上廁所用了。

    ”驚呼:“那是一篇散文!”妻說:“白紙舍不得用,我隻說寫過的紙就沒用了。

    ”急奔廁所,幸而雖臭但未全濕,捂鼻子抄出一份,不禁樂而開笑。

     制造聲音 我去采訪這個州剛剛離休的專員。

    采訪結束後我們坐在客廳喝茶,他卻放了一段錄音問我聽到什麼,我說是風裡的樹聲。

    是樹聲,他說:“你聽得懂這樹聲嗎?” 有樹風就有了形狀,但風裡的樹是要說話的。

     你知道,這個州是一個貧困的地區,但因處在交通要道上,過往的官員就特别多。

    我已經是上些歲數的人,實在不宜于幹那些恭迎歡送的事,當組織上安排我來,我就想提前離休,或者調往省城尋一個清閑的部門,拈弄筆墨,句讀裡暗度春光罷了。

    但到任後的那年秋天,我改變了心态,就一直在州裡幹了五年。

     秋天的這一日,因下鄉崴了左腳,在專署裡調養,正讀一冊閑書,上有“留此一雙腳,他日小則拜跪上官,胼胝民事;大則跨馬據鞍,馳驅天下”句,嘿然而笑,卻接到通知:省上又要來一位官員。

    差不多成了定規,大凡省城、京城來了重要人物,除了布置安全保衛措施,州城的社會環境得治理,衛生得打掃。

    公安局長就将城中的小商小販全集中到城南角一條巷中,幾條主要街道兩旁都擺上了花盆。

    而一些破爛地段無錢改造,就統統砌了大幅廣告。

    他們在向我彙報時,特意指出已将一個長年在城中上訪的瘋子用車拉到城外五十裡地方去了,因為這瘋子形狀肮髒,而且叫嚣省上來了大官他要攔道喊冤呀。

     省城的官員到了,他十分年輕。

    我的左腳打了封閉針,和地委書記彙報了我們的工作,再聽取和認真記錄了他的指示,然後陪他參觀幾個點。

    那個下午,我們從城南××縣回來,才要步行去視察我們的商廈,十字路口那裡就擁了一堆人,聽得很嘶啞的喊聲:“樹會說話的!樹真的會說話的!”我立即知道出了事,臉都氣紅了,公安局長就跑過來拉我在一旁說,那個瘋子誰也沒有料到又出現在了城裡,而且抱着那電杆拉不走,圍觀的群衆就很多。

    他向我檢讨着他的工作過錯,我沒時間去訓責他,忙鼓動着省上的官員從另一條巷子轉過去,但我仍聽到那個嘶啞的喊聲:“樹會說話的!樹真的……”後邊的話“唔”了一下,可能是被手捂住了。

    地委書記在介紹着那條巷裡的明清建築,我趁機退後,招手讓公安局長過來,問瘋子怎麼喊樹會說話的。

    公安局長說,他是為一棵樹瘋的,就為一棵樹多年在城裡上訪,滿城人沒有不認識他的。

    我說:“我來這麼久了,怎麼不知道?”公安局長說:“一個瘋子他怎能進了專署大院?”我說:“你去告訴他,讓他不要找省上人,天大的冤枉,晚上到我辦公室來說。

    ” 晚上,安排了省上官員在賓館休息後,我雖然累着,但心輕松下來,也并沒有睡意,在辦公室等待那瘋子。

    左等右等沒來,我開始練書法。

    我這身份不可能去歌舞廳,不可能與人打麻将,下班之後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讀書練字,我業餘唯有這愛好。

    寫了一幅古人句:“死之日,以青蠅為吊客;使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不恨。

    ”公安局長就親自坐車把瘋子拉了來。

    瘋子竟是下午被關進了拘留所,我對公安局長大為光火,并且賠情道歉。

    瘋子是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頭,個子高大,但枯瘦如柴,頭發和胡子已成氈片,渾身散發着一股難聞的酸臭味。

    老頭進拘留所似乎并未介意,對公安局長的道歉也無動于衷,隻嚷道:“樹會說話的!樹是一九四八年栽的!” 公安局長說:“你嚷什麼呀?這是專員!”老頭說:“專員,樹會說話的!”公安局長就吓唬了:“你再嚷?!”老頭偏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了幾條青筋說:“樹就是會說話的!”我說:“好吧,樹會說話的。

    ”老頭得意地看了公安局長一眼,一條清涕就吊在鼻尖,一把捏下來要揩向桌腿,後來還是揩在身上的褲腰處。

    我讓他坐,他說他不坐,公安局長說:“讓你坐你就坐!”按他在椅子上。

    我擺擺手讓公安局長出去,開始詢問老頭。

     你叫什麼名字? 楊二娃。

     哪個縣裡的? ××縣××鄉東窪村。

     多大歲數了? 不大,才七十還差十天。

     你有什麼冤枉事? 樹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不是一九五二年栽的。

    怎麼能是一九五二年呢?不是一九五二年,是一九四八年。

    樹會說話的。

     就為這事嗎? 就為這事。

     你告了多少年? 十五年零三個月。

     為一棵樹值得告十五年? 可樹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為什麼要說是一九五二年栽的? 這點事村裡就可以解決嘛! 德貴是壞人! 德貴是誰? 村長。

    他謀算這棵樹哩,他想收回去再買了給他爹做棺材。

     你找過鄉長嗎? 人家在一個壺裡尿! 一個壺裡尿? 德貴的婆娘是個賣×的,她和鄉長…… 住嘴!你怎麼這樣罵人? 我不罵了。

     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