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願一生從容安甯

關燈
你就錯了,他入水瞄着的是出水。

     漢兵馬俑出土最多,僅從鹹陽楊家灣的一座墓裡就挖出三千人馬。

    這些兵馬俑的規模和體型比秦兵馬俑小,可騎兵所占的比例竟達百分之四十。

    漢時的陝西人是善騎的。

    可惜的是現在馬幾乎絕迹,陝西人自然少了一份矯健和潇灑。

     陝西人并不是純漢種的,這從秦開始血統就亂了,至後年年歲歲地抵抗遊牧民族,但遊牧民族的血液和文化越發雜混了我們的先人。

    魏晉南北朝的陶俑多是武士,武士裡相當一部分是胡人。

    那些騎馬号角俑、舂米俑,甚至有着人面的鎮墓獸,細細看去,有高鼻深目者,有寬臉彪悍者,有眉清目秀者,也有飾“魋髻”的滇蜀人形象。

    史書上講過“五胡亂華”,實際上亂的是陝西。

    人種的改良,使陝西人體格健壯,易于容納,也不善工計,易于上當受騙。

    至今陝西人購衣,不大從上海一帶進貨,出門不願與南方人為伴。

     正是有了南北朝的人種改良,隋至唐初,國家再次興盛,這就有了唐中期的繁榮,我們看到了我們先人的輝煌——天王俑:且不管天王的形象多麼威武,僅天王腳下的小鬼也非等閑之輩,它沒有因被踩于腳下而沮喪,反而躍躍欲試,竭力抗争。

    這就令我想起當今陝西人,有那一類,與人抗争,明明不是對手,被打得滿頭滿臉的血了卻還往前撲。

     三彩女侍俑:面如滿月,腰際渾圓,腰以下逐漸變細,加上曳地長裙構成的大面積的豎線條,一點也不顯得胖或臃腫,倒更為曲線變化的優美體态。

    身體健壯,精神飽滿,以力量為美,這是那時的時尚。

    當今陝西女人,兩種現象并存,要麼冷靜、内向、文雅,要麼熱烈、外向、放恣,恐怕這正是漢與唐的遺風。

     騎馬女俑:馬是斑馬,人是麗人,袒胸露臂,雍容高雅,風範猶如十八世紀歐洲的貴婦。

     梳妝女坐俑:裙子高系,内穿短襦,外着半袖,三彩服飾絢麗,對鏡正貼花黃。

     随着大量的唐女俑出土,我們看到了女人的發式多達一百四十餘種。

    唐崇尚的不僅是力量型,同時還是表現型。

    男人都在展示着自己的力量,女人都是展示着自己的美,這是多麼自信的時代! 陝西人習武健身的習慣可從一組狩獵騎馬俑看到,陝西人的幽默、诙諧可追尋到另一組說唱俑。

    從那衆多的昆侖俑,騎馬胡人俑,騎卧駝胡人俑,牽馬胡人俑,你就能感受到陝西人的開放、大度、樂于接受外來文化了。

    而一組塑造在駱駝背上的七位樂手和引吭高歌的女子,使我們明白了陝西的民歌戲曲紅遍全國的根本所在。

     秦過去了,漢過去了,唐也過去了,國都東遷北移與陝西遠去,一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日漸消亡,這成了陝西人最大的不幸。

    宋代的捧物女绮俑從安康的白家梁出土,她們文雅清瘦,穿着“背子”。

    還有“三搭頭”的男俑。

    宋代再也沒有豪華和自信了,而到了明朝,陶俑雖然一次可以出土三百餘件,儀仗和執事隊場面壯觀,但其精氣神已經殆失,使人看到了那一份順服與無奈。

    如果說,陝西人性格中某些缺陷,呆滞呀,死闆呀,按部就班呀,也都是明清精神的侵蝕。

     每每浏覽陝西曆史博物館的陶俑,陝西先人也一代一代走過,各個時期的審美時尚不同,意識形态多異,陝西人的形貌和秉性也在複複雜雜中呈現和完成。

    俑的發生、發展至衰落,是陝西人的幸與不幸,也是兩千多年的中國曆史的幸與不幸。

     陝西作為中國曆史的縮影,陝西人也最能代表中國人。

    十九世紀之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地處西北的陝西是比沿海一帶落後了許多,經濟的落後導緻了外地人對陝西人的歧視,我們實在是需要清點我們的來龍去脈,我們有什麼,我們缺什麼,經濟的發展文化的進步,最根本的并不是地理環境而是人呀,陝西的先人是龍種,龍種的後代絕不會就是跳蚤。

    當許許多多的外地朋友來到陝西,我最于樂意的是領他們去參觀秦兵馬俑,去參觀漢茂陵石刻,去參觀唐壁畫,我說:“中國的曆史上秦漢唐為什麼強盛,那是因為建都在陝西,陝西人在支撐啊,宋元明清國力衰退,那罪不在陝西人而陝西人卻受其害呀。

    ”外地朋友說我言之有理,卻不滿我說話時那一份紅脖子漲臉:瞧你這尊容,倒又是個活秦兵馬俑了! 拓片閑記 安康友人三次送我八幅魏晉畫像磚拓片,最喜其中二幅,特購大小兩個鏡框裝置,挂在書屋。

     一幅五寸見方,右邊及右下角已殘,慶幸畫像完整,是一匹馬,還年輕,卻有些疲倦,頭彎尾垂,前雙足未直立,似作踢跶。

    馬後一人,露頭露腳,馬腹擋了人腹,一手不見,一手持戟。

    此人不知方從戰場歸來,還是欲去戰鬥,目光注視馬身,好像才撫摩了坐騎,一臉愛惜之意。

    刻線簡練,形象生動,藝術價值頗高。

    北京一位重要人物,是我熱愛的貴客,幾次讨要此圖,我婉言謝絕,送他珊瑚化石一座和一個漢罐。

     另一幅是人馬圖的三倍半長,完整的一塊巨磚拓的。

    上有一隻虎,造型為我半生未見。

    當時初見此圖,吃午飯,遂放碗推碟,研墨提筆在拓片的空餘處寫道: 宋《集異記》曰:“虎之首帥在西城郡,其形偉博,便捷異常,身如白錦,額有圓光如鏡。

    ”西城郡即當今安康。

    宋時有此虎,而後此虎無,此圖為安康平利縣錦屏出土魏磚畫像。

    今人隻知東北虎,華南虎,不知陝南西城虎。

    今得此圖,白虎護佑,天下無處不可去也。

     友人送此圖時,言說此磚現存安康博物館,初出土,為一人高價購去,公安部門得知,查獲而得,僅拓片三幅。

    為感念友人相送之情,為他畫扇面三個。

     醜石 我常常遺憾我家門前的那塊醜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裡,牛似的模樣;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在這裡的,誰也不去理會它。

    隻是麥收時節,門前攤了麥子,奶奶總是要說:這塊醜石,多礙地面喲,多時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蓋房,想以它壘山牆,但苦于它極不規則,沒棱角兒,也沒平面兒;用錾破開吧,又懶得花那麼大氣力,因為河灘并不甚遠,随便去掮一塊回來,哪一塊也比它強。

    房蓋起來,壓鋪台階,伯父也沒有看上它。

    有一年,來了一個石匠,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說:“用這塊醜石吧,省得從遠處搬動。

    ”石匠看了看,搖着頭,嫌它石質太細,也不采用。

     它不像漢白玉那樣的細膩,可以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樣的光滑,可以供來浣紗捶布;它靜靜地卧在那裡,院邊的槐蔭沒有庇覆它,花兒也不再在它身邊生長。

    荒草便繁衍出來,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鏽上了綠苔、黑斑。

    我們這些做孩子的,也讨厭起它來,曾合夥要搬走它,但力氣又不足;雖時時咒罵它、嫌棄它,也無可奈何,隻好任它留在那裡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們的,是在那石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凹兒,雨天就盛滿了水。

    常常雨過三天了,地上已經幹燥,那石凹裡水兒還有,雞兒便去那裡渴飲。

    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們盼着滿月出來,就爬到其上,翹望天邊;奶奶總是要罵的,害怕我們摔下來。

    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來,磕破了我的膝蓋呢。

     人都罵它是醜石,它真是醜得不能再醜的醜石了。

     終有一日,村子裡來了一個天文學家。

    他從我家門前路過,突然發現了這塊石頭,眼光立即就拉直了。

    他再沒有走去,就住了下來;以後又來了好些人,說這是一塊隕石,從天上落下來已經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

    不久便來了車,小心翼翼地将它運走了。

     這使我們都很驚奇!這又怪又醜的石頭,原來是天上的呢!它補過天,在天上發過熱、閃過光,我們的先祖或許仰望過它,它給了他們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來了,在污土裡、荒草裡,一躺就是幾百年了。

     奶奶說:“真看不出!它那麼不一般,卻怎麼連牆也壘不成,台階也壘不成呢?” “它是太醜了。

    ”天文學家說。

     “真的,是太醜了。

    ” “可這正是它的美,”天文學家說,“它是以醜為美的。

    ” “以醜為美?” “是的,醜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

    正因為它不是一般的頑石,當然不能去做牆、做台階,不能去雕刻、捶布。

    它不是做這些玩意兒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譏諷。

    ” 奶奶臉紅了,我也臉紅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恥,也感到了醜石的偉大。

    我甚至怨恨它這麼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着這一切。

    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于誤解、寂寞地生存的偉大。

     感謝混沌佛像 在合陽縣的梁山,有一個千佛洞,“文化大革命”中遭到毀壞,早已無人光顧,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我去了一次,拜見了那個混沌佛像。

     梁山橫亘合陽縣城北百裡地,千佛洞位于東峰。

    西峰是武帝山,山上廟宇重建,香火旺盛,是渭北的旅遊勝景。

    我們一行遊覽了武帝山後要返回西安了,接待的人才說出了還有個千佛洞的,當然我又來了興趣。

    接待人說千佛洞雖是金代物事,卻早已毀壞,數年前他們去過一次,除了山高地險外,已沒有可看的了。

    但我卻總是丢心不下,感覺裡應該是去一趟的。

    于是,讓同行的人都回去,我執意留下來。

     翌日一早,我同接待的一行八人開車到東峰下,徒步上山。

    東峰比西峰山勢要緩,走到半山,荒草裡有一堆一堆人工打鑿後的亂石,明顯是昔日廟宇的台基,仰頭看去,東峰高聳在青天之上,樹木蔥郁,而兩邊隆起渾圓的東西土梁緩緩漫下,猶如仰躺的人體雙腿,兩腿中間,突起一個崖包,崖包下生一道溪水。

    這絕對是好的穴位。

    前日登西峰,武帝山拔地而起,立于峰頭看合陽塬,塬南土梁拱若“人”字,而“人”字之下以金水徐水流經又形成塬東塬西各一“人”字,組成“衆”字狀。

    武帝山以漢武帝的名命之,便有了衆心歸一的大的地理形勢。

    如果可以稱武帝山為父親山的話,那麼東峰則是母親山了。

    古人收千佛鑿刻于洞窟,洞窟又選址于這等好穴,實在使我更為理解了佛的博大、深邃和玄妙了。

     我們繼續往山上攀登,雖是五月天氣,太陽非常火毒,路也幾乎沒有,隻能在沒膝深的亂草中尋找時隐時現的羊腸小道,而到處黃瓣紅蕊的叫作紅眼刺的拉扯着褲腿和衣襟,野蜂飛亂。

    我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但心裡十分得意;可能是幾十年了吧,我是第一個外地人來登臨此山的,為佛而來的,即使是千佛洞裡什麼也沒有了,那就撿一塊洞裡的石頭也是好的。

    這麼一想,倒覺得世人則要嫉妒我了,便湧出一句詩來:平凹攜得佛石回,滿山怒開紅眼刺。

     在接近峰頭時,路全然沒有了,擋在面前的隻是一堵崖壁,手腳并用從那崖壁縫裡爬上去,上面的野草更深,幾乎人一貓腰就沒有蹤影了。

    我從來未見過這麼好的草,草是野的,長得肆意而自在,許多飛蟲就在腳下飛濺開來,我總是用樹枝撥打着面前的草,不忍心踩壞了它們。

    已經能看到遠處西峰頂上的樹林子了,盡是柏樹和槐樹,陪伴我的人說數年前山上的樹都枯黃黃的,今年一來樹卻蒼翠,不知是什麼原因。

    千佛洞就在樹林子裡,即使走到跟前也是難以發現的。

    但是,怎麼才能走去那裡,他們卻全然迷惑了,面前都是懸崖峭壁,可能不久前有場大雨,草皆倒伏像長發一樣,不知道哪兒可以通行。

    他們依稀記得數年前是從山後繞過去的,經過了一塊像龜的大石。

    我們就往山後繞去,果然見一巨石如龜,我驚喜稱這石為“仙龜指路”。

    可繞到山後,卻是離西峰頂相當的遠了,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