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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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想了想,說:就這兒吧。

     看好了茔地,往下就是安葬的事了。

     我是帶着那盆石榴回村的。

     多年來,這盆“汗血石榴”一直帶在我的身邊,也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

    近鄉情怯,回村那一天,我的心是抖的。

     在我,原以為,所謂家鄉,隻是一種方言,一種聲音,一種态度,是你躲不開、扔不掉的一種牽扯,或者說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負擔。

    可是,當我越走越遠,當歲月開始長毛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惟一能托住我的東西。

     這次回來,我幾乎找不到回村的路了。

    這就是生我養我的無梁村麼?往北,是一蕩熱土。

    往南,仍是一坡熱土。

    往西靠着路,是蕩蕩的煙塵。

    往東,是一片窯場,也還是有幾棵老樹的,歪着,孤。

    是呀,村子裡貼着瓷片的樓房一座座蓋起來了,有兩層,有三層,還有四層的。

    也仍有幾窩舊式的老屋,像是有些羞澀地、散亂地隐在貼了白瓷片樓房的後邊。

    可一望無際的葦蕩不見了,幾十畝大的深不見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

    村西是新建沒幾年的闆材加工廠,到處是刺啦啦的電鋸聲;村東是磚窯廠,不停地響着“哐哐哐哐”的機器切坯聲。

    昔日的場院裡,曬着剝成一層層筒皮狀的雪白樹身;村裡的樹就快要伐光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了。

     狗呢?連狗都不咬了。

     是的,村街上空沒有了蒸騰的煙霞,沒有了霧蒙蒙的濕氣,沒有了可以拽住日頭的老牛的長哞……村裡連吃水的井也沒有了,幹了。

    過去,村裡一共有三口水井,村東一口,磚砌的,叫東磚井。

    村西一口,叫西磚井。

    村中一口,青石闆砌的,叫槐井。

    現在一口也沒有了。

    據說,家家戶戶原都打了“壓井”(通下去一根塑料管子)壓水吃。

    可現在井裡的水不能吃了,滋滋辣辣的,有股什麼邪味,也查不出原因。

    如今還得跑到遠處的機井裡去拉水吃。

    這一次,蔡思凡為辦喪事,專門讓人從城裡拉來一車礦泉水。

     在村街裡,走了一趟後,我身上已沾滿了“眼睛”……那是各種各樣的目光。

    走在村街裡的人,一個個都眼生,我也認不得幾個了。

    在我的家鄉,在我曾經生活過的村子裡,我看到的,卻大多是生臉。

    是的,在家鄉,我是絕不敢裝“大尾巴狼”的。

    後來,當那些老太太說要湊錢立碑的時候,我不敢說我包下來。

    我不敢提錢,那樣的話,就掃了很多嬸子的臉面。

    我隻是在心裡哭……我欠老姑父太多太多了。

    我至今仍記着老姑父多年前的那句話:給丢捎個信兒,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他隻是要我給他買一小收音機)。

    我對不起老姑父,我沒有辦到。

    我欠村裡人也很多……可我一時還沒想好,怎麼還。

     我是準備好讓人罵的。

    假如那些嬸子大娘們見了我就罵,指着鼻子罵……我心裡會好受些。

    讓我心痛的是,一些嬸子大娘見了我,也不說什麼,隻是把頭扭過去,裝着沒看見,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是啊,你不幫人家,人家的日子也照常過。

     在村裡,我聽說有一部分村人在附近的闆材廠上班,就專門去了一趟。

    闆材廠門口不光有保安,還拴着兩隻狼狗;一個有半裡長的大院子裡堆滿了扒光了身子的樹,樹一垛垛地堆放着,在轟鳴的機器聲中,它們的枝枝梢梢正在粉身碎骨……後來,工人下班時,我攔住了一些女人,想聊一些話,可結果仍然很失望。

    國勝家的兒媳婦說:在這鼈孫闆廠,成天三班倒,沒明沒夜的,人都活颠倒了。

    我啥也不知道。

    保祥家兒媳婦說:這你得去問蔡總,蔡總讓咋說咋說。

    海林家兒媳婦說:我才嫁來兩年,隻要給錢,叫我幹啥我幹啥。

    水橋家兒媳婦說:現在的人,不狠能掙錢麼?麥勤家女兒說: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

    管他誰誰呢。

    倒是兔子家兒媳婦嘴快,說:反正給了一百塊錢,俺啥都不知道,也說不清。

    啥頭不頭的,人都死了,還問這幹啥? 是呀,事已過去了,你還問什麼?我又在村裡走了一遍……聽到的話卻都是藏頭露尾、暧暧昧昧的。

    那話語中,好像有對蔡思凡的不滿,也好像什麼也沒說。

    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吳玉花也已下世了,還說什麼呢? 夕陽西下,我曾獨自一人走在田野裡。

    從一條溝裡走上來,四周寂無人聲,腳下荒着,草也稀了。

    不遠處,在玉米田邊上,我看見一個小夥獨自一人在田野裡刨一棵桐樹。

    令我驚訝的是,他一邊刨坑一邊還打着手機,他對着手機大聲說:……有啊,有。

    你說要啥吧?要飛機麼?波音737,你要幾架?……我幾乎笑出聲來。

    可我默默地、以多年經商的眼光打量着他,心想這世界真是變了呀!這是誰家的孩子?他又是經曆了怎樣的歲月,才把他鍛造成這樣一個小騙子?不敢想……他竟然能說出“737”?他一定是在過去的報紙上看到過什麼報道,他是想當牟其中第二? 後來,我在村人的指點下,去了“姑爺墳”。

    老姑父不姓吳,所以并沒有埋在吳家墳裡。

    在無梁,也隻有無梁村,有一個專門埋女婿的墳地,那叫“姑爺墳”。

    老姑父就埋在“姑爺墳”裡。

    老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