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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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是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說的。

    在設在大隊部的“收席點”裡,老魏常說的一句話是:看看人家春才編的席!那時候,村裡最讓女人們眼熱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

    在女人的嘴裡,春才就是無梁村的一個标尺,男人的标尺。

    一看見他,女人們的目光裡就會開出花來。

     在無梁村,老姑父對春才的偏愛是盡人皆知的。

    春才十八歲時,老姑父就讓他當了大隊團支書。

    因為他人孤僻,不愛講話,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許多思想工作。

    後來看他實在是個悶葫蘆,問三句才“嗯”一聲,就又讓他改任民兵連長。

    可民兵訓練時,他不喊操,喊不出來……可老姑父還是喜歡他,就再次讓他當收席站的站長。

     有那麼一段時間,夏日裡,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時常拽着她二姐蔡葦秀的衣角,站在村口處往北邊看。

    這時候,剛遊了水的春才會騰騰騰地走回來,他赤着雙腳,穿條短褲,紅堂堂的脊梁上亮着一身晶瑩的水珠,走在黃昏的落日裡,就像是活動着的古銅色的男人雕塑。

    她們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什麼。

     那時候,按上級的要求,每個村都要配“赤腳醫生”。

    老姑父的二女兒蔡葦秀,初中畢業後經公社批準當上了村裡的“赤腳醫生”。

    蔡葦秀性格内向,也不大愛說話。

    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兒,心裡還是有一點傲氣的。

    她在縣裡總共培訓了三個月,回村裡當了一年零八個月的“赤腳醫生”。

    也就是挎着個縣裡發的、印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很優越地在田野裡走上幾圈。

    誰要是感冒了,就給兩片頭疼粉或是阿司匹林;要是碰傷了,就給抹點紅汞、碘酒之類……一年零八個月之後,她就嫁到另一個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這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裡,村子裡發生了一件怪事。

    這件事後來給無梁村創造了一個足可以影響後世的歇後語:春才下河坡——去球。

     我不敢說,也不能說,這就是一個“精神變物質”的範例。

    是呀,在一些時間裡,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誰不看誰呢?看了就看了,還能怎樣?但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據說,春才出事後,老姑父跟吳玉花杠上門,兩人又打了一架,屋子裡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門,兩人誰也不說什麼,一句話也不說。

    老姑父嘴唇翻着,人問了,他說:上火了。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在無梁村是一個半公開的忌諱。

    是隐在戲谑中的一個暗語。

    或者叫做無梁人的幽默方式。

    也是到了後來,才慢慢地、經快嘴女人們唾沫星子一點一點傳揚出去的。

     這件事,怪就怪在有終無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上躺着,用被子蒙着頭。

    他娘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就沒有叫他。

    結果,到了傍晚時分,飯做好了,盛上了,春才還沒有起床。

    這時候,他娘連着叫了幾聲,不見他回應那個“嗯”聲。

    于是,他娘走過來看他,一掀被子,就見一被窩全是血!這就趕忙喊人把他拉到縣城的醫院裡去了。

    到了縣醫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了。

     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舉動已超過了人們正常思維的範疇,太慘烈了!一般老年人則認為,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

    那年冬至前,春才被人用架子車拉回來了,一臉蠟黃。

    人們遠遠地望着他,就像是看一個怪物。

     他回來後不久,蔡葦秀就出嫁了。

    她嫁到鄰近的一個村子裡去了。

    鄰村那個小夥,曾多次上門提親,一次提過十二匣點心!她原是拒絕的,躲在耳房裡根本不見人家。

    現在,她勉勉強強地答應了。

    那天,出嫁時,蔡葦秀哭得很傷心,一路上都在抹眼淚。

    一班送喜的鼓樂,吹的是平原民間小調《魚哥哥》,顯得怪怪的。

     據說,姐姐出嫁後,老三蔡葦香獨自一人跑到望月潭,一個人在潭邊上坐了很久。

    也許,她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關于望月潭,這是我少年時期所遇到的最詭異的一件往事了。

     在無梁村,春才的腼腆是出了名的,要是誰當着他的面開句玩笑話,他會臉紅的。

    你想,一株茁壯挺拔、質樸秀美的高粱棵子,是很惹眼的。

    女人們總是忍不住要逗一逗他。

    每當他去設在大隊部裡的“收席點”驗席的時候,總有一群女人圍着他,一邊看他編的席,一邊說些加了油鹽的話。

     記得有一次,在編席點,槐家女人突然拍拍春才說:才,看,你看……春才扭過臉來,見一隻公狗騎在母狗的身上……槐家女人笑着說:這叫狗戀蛋,狗戀蛋呢。

    春才先是怔怔的,接着臉就成了一塊大紅布!國勝家女人說:才,你别聽他的。

    她是夜裡讓槐日舒服了,這會兒還流着水呢。

    海林家女人說:可不,床響了一夜。

    保祥家女人說:你聽見了?推小車的吧,吱咛吱咛的。

    他家天天夜裡推小車。

    槐家女人反擊說:你呢?讓國勝在闆凳上日,呱哒呱哒,跟騎馬樣!水橋家女人說:還說呢,誰不知道,在麥稭窩裡倒上橋……麥勤家女人說:寬家才出樣呢。

    寬從城裡回來,跑到地頭,說該摘梅豆角了。

    說完扭頭就走,寬家就跟着走,我還以為啥事呢?誰知是打暗号呢,他家的“梅豆”該摘了……寬家女人說:你多好,你家賣涼粉的,撿了一夜涼粉豆兒。

    海林家女人說:啥是涼粉豆兒?寬家女人說:奶頭。

    她奶頭大。

    國勝家女人說:小寶才出奇呢,屁大一孩兒,跑出來說,夜裡他爹問他娘,是睡了再睡,還是睡睡再睡?啥意思呢?海林女人突然說:都别說了,看春才的臉紅成啥了。

     女人們一陣陣地哄笑着。

    隻有春才一個人不笑,他慢慢地蹲下了。

     這些半含半露、有葷有素的話,就像民間生活裡的密碼,終日包圍着年輕的春才。

    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紅紅臉而已。

    後來再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就蹲下了。

    在地裡幹活的時候,一旦女人們叙家常的時候,他總是往地上一蹲,一聲不吭。

    而女人們常常指着他說:看,春才臉又紅了。

     我說過,我是一個孤兒,終日在柴火窩兒、麥稭垛裡滾,吃百家飯長大的。

    相對來說,我的神經要粗粝一些。

    我一直到十九歲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覺醒來,才明白春才為什麼要蹲在地上……這是我的自悟。

     等過去了很多日子之後,我才明白,在鄉村,在我們的家鄉無梁,對于性的态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開放的。

    姑娘們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個字也不能提的。

    可一旦結了婚,就像是破開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濺的。

    我想,春才作為編席的一把好手,終日被姑嫂嬸娘們的“性語言”包圍着,經姑嫂嬸娘們一日日的啟蒙、挑逗、或暗或明的點化,漸漸地,他的身體不由地起反應了。

    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說明他開竅了,覺醒了,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