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關燈
有句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你知道什麼是“水土”麼? 古人雲:水有潤下助土之功,滋生萬物之德;土有化像和水之績,舒縱欲托之能。

    四維之中,水為命之象,土為命之基。

    而這裡所說的“水土”是一體的。

     在這裡,水土又不等同于風俗。

    風俗是有時間性的,是可以改變的。

    而水土,則說的是特定的氣場和依托,是亘古不變的。

    這裡指的是一個特定的地域的“生氣”,或者說是“磁場”效應。

    後來我才明白,在我的家鄉,所謂“水土”是一種“墒”。

    這“墒”裡還含着兩個字:後悔。

    “後悔”若升一格,那就是:幽默。

     我還要問一句:你知道“水盡魚飛”的道理麼? 你一定以為我說錯了。

    你會說,是“水盡鵝飛”吧?不錯,漢語的成語大辭典上就是這麼寫的。

    它的出處來自于元代關漢卿《望江亭》裡的一句唱詞,表述的是“眉南面北、恩斷義絕”的意思。

    要我說,這關于情感的一句形容,是很淺表的。

    這也許是關漢卿老先生的筆誤;更有可能是江湖藝人為了唱腔的合轍押韻在戲台上随口謅改的結果。

    雖然隻是一字之差,卻有着天壤之别! “水盡鵝飛”說的是情感依附,“水盡魚飛”講的是生存關系。

    “水盡鵝飛”停留在物質形态,有來有去;“水盡魚飛”說的是四維向度,神秘莫測……兩則不在一個層面上。

    “水盡魚飛”,雖然隻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間俗語,可它來自于現實生活中的一種詭異,一種升華後的決絕。

     我給你說過,當年,梁五方為了蓋房,曾經抽幹了一個坑塘裡的水。

    這水裡原是有魚的。

    那時候,我常常看見水中冒出的泡泡兒,也親眼見過一群一群的小魚在水中遊來遊去。

    但真到水抽幹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一條魚!也就是說,一夜之間,魚飛了。

     水盡了,魚沒有翅膀,它怎麼飛呢?它又能飛到哪裡去?不客氣地說,我用了将近一生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可我至今仍然沒有想明白。

     更讓人無法想象的是,在咱們的家鄉無梁,原本有一望無際的蘆葦蕩。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那蘆葦蕩連綿百裡,一眼望不到邊,好像一生一世也割不完、走不出的樣子。

    葦蕩的盡頭,有一個大水潭,名為:望月潭。

    民間也有叫“老鼈潭”的。

    據老輩人說,這潭有幾百年了,從來沒有幹過。

    還有老人說,這潭裡有一鍋蓋那麼大的老鼈。

    夏日裡,曾有人親眼見它在潭邊曬蓋兒來着。

    還有人說,它會滾動着在岸上走路,已經成精了。

    魚就更不用說了,魚在水中遊,在浪花裡跳躍、嬉戲,這是誰都知道的。

     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整個蘆葦蕩都消失了,望月潭也幹了。

    可那鍋蓋大的老鼈呢?魚們呢?沒有翅膀的魚,飛到哪裡去了? 由此看來,漢語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既然能夠流傳下來,都是有生命記憶做依托的。

    “水盡魚飛”,并不是憑空說說、毫無道理的。

    它雖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神奇現象,卻隐藏着生命變異的過程,是量變到質變的結果,現代的克隆技術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所以,它是超出人類想象力的一次飛躍,一種至今讓我們無法理解、無法破譯的生命演繹。

    也許是大自然給人類的一種警示也說不定?! 你要記住:生命來源于水,水盡魚飛。

     下邊,我要說一說望月潭了。

     在無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内,每當人們賭咒發誓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是:除非望月潭幹了!這就意味着,哪怕是天老地荒,大旱十年,望月潭也是不會幹的。

    所以,它成了誓言的佐證。

     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望月潭居然幹了,它消失了。

    于是,誓言一旦失去坐标,失去了附着點,那誓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這是大自然的決絕。

     在我的少年時期,望月潭一直是一個神秘的所在。

    它水面有三四百畝大,深不可測。

    周圍又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那濕地綿延久遠,是藏風興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們的發生之地,或者說是源泉。

    據說,無論水性多好的人,都沒有探到過底。

    還有的人說,下邊是一人多粗的泉眼,一直通到東海,人一下去,就被吸進去了。

    這種說法,就像課本上讀到的知識一樣,我曾經對它深信不疑。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在我一天天老去的時候,我對一些問題産生了新的看法。

    我要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在很多時間裡,望月潭就像是童年裡的夢,給人以神性翅膀的夢。

    它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蘆葦,一走進望月潭,那風是濕的,空氣裡彌漫着一點點泛青氣的腥甜。

    晨光裡,水面飄浮着一層鋼藍色的霧氣,往下看,那藍是一層一層的,由淺到深,就像是一幅油畫。

    每當夕陽西下時,風吹着搖曳的蘆花,蘆葦蕩裡常常有鳥兒飛出來。

    蘆花是金色的。

    鳥是金色的。

    蜻蜓也是金色的。

    夢幻一般的金色。

    陽光照耀在水面上,那潭裡像是亮着一潭洇洇的紅血,每當蜻蜓點水時,就像是浴火重生……每年,一到割葦子的時候,潭裡浪花飛濺,還會冒出一人多高的水柱。

    就有人說,這潭裡有大魚。

    那魚是吃過人的。

    于是,幾乎無梁村所有的孩子都被告知:那潭深不可測,有淹死鬼,千萬不要去那裡遊泳。

    可還是有膽大的去了,春才就是其中的一個。

     據我所知,每到夏天,春才常常一個人到潭裡去遊泳。

    他每每遊過幾圈後,就靜靜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攤開,随着波紋漂動,就像是一條大魚。

     後來,村裡也常有人說,春才是魚托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歲,在我十一歲那一年,他剛好十八歲。

    十八歲的春才雙眼皮,濃眉,大眼睛,高鼻梁,一米八的個頭,秀美壯碩,一臉紅潤。

    這麼說吧,他就像是長在田野裡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無梁村最帥氣的一個小夥。

     但如此壯碩的一個男子,卻是一個悶葫蘆。

    在我的記憶裡,他很少說話。

    即使他娘叫他,也至多是嗯一聲。

    在更多的時候,他的聲音大多是由他的手來完成的。

    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靈巧、快捷。

    那不是手,那幾乎就是“神的使者”。

    他的手太會“說話”了。

    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對女人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他編席的時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鍵一樣,在他手下有節奏地舞蹈着、跳躍着,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詩一樣地律動,倏爾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編的炕席,他編的三層樓、雙扇門的蝈蝈籠子,甚至于經他手編的細葦草圓蒲團,還有裝馍馍的席簍,都讓無梁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麼一陣子,方圓百裡所有要結婚的姑娘都為能求到春才編的紅炕席而自豪。

    他能在席上編出“福、祿、壽”等各種圖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編出奔騰的駿馬和叫春的喜鵲……因此,“春才的席”在無梁村是一種質量的象征,是縣供銷社免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