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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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跟在他的後邊。

    我看見他慢慢悠悠地騎着車,很審美地在路上走着。

    他先是去了菜市場,他在菜市場上買了幾根嫩黃瓜,幾個西紅柿,兩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貴)……爾後他悠然地穿過人群,騎過了菜市場,又騎到了市裡的百貨大樓門前。

    他在停車處紮了車子,爾後走進百貨大樓。

    五分鐘後,他出來了,手裡提了幾卷衛生紙,他把買的衛生紙放在後邊的車架上,騎上繼續往前走……他騎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門前,可他慢慢騎着過去了,沒有下車。

    我想,這是星期天,他可能會去市委家屬院找人,可市委家屬院緊挨着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騎過去了……我就這麼一直跟着他。

    等我跟着他回到學校,我看了看表,我整整跟蹤他了一小時又三十六分鐘。

    這次跟蹤,使我獲得了一條最重要的人生經驗。

    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人。

    特别是那些梳大背頭的人,要遠離他。

     杜老師還在寝室裡等着我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他說,我想他一定會暴跳如雷,說不定還會找那人拼命……可他聽了我的話,卻半天沉默着。

    好久才喃喃地說:知道了。

    我知道了。

    我不會再找他了。

    說完,他扭頭就往外走。

    出門時,他整個人像是被擊垮了似的,背駝得很厲害。

    我追出門,靈機一動,突然說:杜老師……他回過身,望着我。

    我手往天上一指,說:市裡不行,你去省裡。

    他說:找上面?我說:對,上面。

    他突然撲過來,緊抓住我的手,說:我知道了。

    謝謝老弟。

     此後,有一段時間,杜老師常騎着那輛從老姑父那兒借來的破自行車到學校裡來。

    他把自行車放在我寝室門前,爾後再趕火車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囑我說,去省裡跑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對誰都不要說。

     三個月後,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

    老杜回來後往院子裡一坐,也不進屋,就在院子裡坐着,很沉默。

    劉玉翠看他不高興,先是把扇子遞給他。

    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遞給他,可他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老杜仍呆呆地在院裡坐着。

    晚飯給他盛上了,他不吃。

    又給他熱了幾次,他還是不吃。

    劉玉翠也不敢叫他,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

    有幾次,劉玉翠從屋裡出來,站在他跟前,說:老杜,天不早了。

    老杜不吭。

    過一會兒,劉玉翠又從屋裡走出來,說:老杜,夜氣涼,披上衣服吧。

    說着,給他披上褂子。

    老杜仍然坐着不吭,很沉痛的樣子。

    最後,劉玉翠說:爺,你也别心裡不是味,實在跑不成,就算了。

    花那些錢,隻當肉包子打狗了。

     這時,老杜慢慢地站起來,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說:還要我請罪麼? 劉玉翠笑了,說:我都忘了這茬兒了……請吧。

     于是,老杜就站在院子裡,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彎下腰,勾着頭,對着劉玉翠背誦道:我有罪。

    我是個罪人。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比較聰明起來……劉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她擺擺手說:算了,算了,這又不怨你。

     此時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淚流滿面,痛得不成樣子。

    劉玉翠吓壞了,忙說:老杜,老杜,你這是咋的了?我可沒讓你請,是你自己要請的……老杜擺擺手,什麼也不說。

     這天夜裡,老杜進屋後,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認得似的:那煙炕房的屋頂被煙熏得很黑;牆頭上,曾經挂煙杆用的穿杆眼上塞着一窩一窩的麥稭;房梁上挂着一個黑黢黢的竹籃子,籃子是防老鼠的“氣死貓”,籃子裡放着兩匣串親戚用的點心,還有一包熬好的豬油……爾後,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這一切。

     這邊,劉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鍋碗瓢盆,回房後,看着老杜,也愣住了……後來,她對人說,她早就看着老杜不對勁。

    老杜的魂走了,老杜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這天夜裡,吹了燈,老杜突然說:平了。

     劉玉翠驚喜地扭過身來,看着他,說:老天,給你平反了? 老杜說:平了。

     劉玉翠說:我的爺,你咋不早說呢?真平了? 老杜點點頭,說:明兒就可以辦戶口了。

     劉玉翠說:證呢? 老杜說:啥證? 劉玉翠說:平反的證,讓我看看。

     老杜從貼身的衣兜裡掏出了那張紙,給了劉玉翠……劉玉翠又忙把燈點上,拿着那張蓋有大紅印章的紙看了又看,還在燈前照了照,說:真不容易呀,到底給平了……爾後說:給我念念。

     老杜臉色陡然變了,厲聲說:念什麼念?有啥好念的。

    平了就是平了。

    說着,他忽一下把那張紙從她手裡奪過來,重新疊好,裝在貼身的衣兜裡。

     劉玉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說:你看你,我又沒說啥。

    不念就不念。

    那,睡吧。

     兩人重新躺下來,背對着背,各自都有些心思……吹了燈,劉玉翠睡着睡着,突然一猛子坐起來,一拍床,說: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說:我先過去。

    你……跟孩子,回頭再說吧。

     劉玉翠說:你拍拍屁股走了,不會……不要俺娘們了吧?說話呀。

     老杜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會。

     劉玉翠說:我想你也不會,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說:睡吧。

     劉玉翠說:妞他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們哪……不管咋說,俺跟你這麼多年了…… 老杜說:睡覺。

    睡覺。

     劉玉翠用腳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們,我可不依你! 老杜說:現在剛平反,沒房子沒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來接你。

     劉玉翠吞兒笑了,說:這還差不多。

     爾後,劉玉翠回身摟住他,很溫柔地說:妞他爹,你,犁吧。

    你叫我啥我都應着,咋叫都行。

    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馬,卻突然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說:一股子蒜氣。

    去,刷刷牙。

     劉玉翠很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嘴裡嘟哝說: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将就吧……可她還是去了。

    這一夜,劉玉翠心甘情願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見人就謝,對村人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他還流着淚說,是無梁改造了他。

    無梁是他的再生父母。

    他還說,這些年,這些日子,他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老杜走後,劉玉翠天天在村口望。

    望着望着,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裡跳腳罵道:上當了。

    這麼多年,我養了個白眼狼啊! 村裡人都勸她說:咋會呢?老杜這人,不會。

     一年後,老杜回來了。

     老杜是回來離婚的。

     據說,老杜執意要離婚,是因為一張報紙……村裡人都說:瞎掰。

    沒有人因為一張報紙鬧離婚,這不過是一個借口。

     老杜回來先去拜見了老姑父,給老姑父送了煙酒。

    後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餅幹糖果之類,還挨個敬煙……人們都說:不賴,不賴。

    老杜終于熬出頭了。

     老杜這次回來變得更謙虛了。

    雖然平反了,他已經是國家的人了,可他還穿着他平時穿的那身衣服,顯得很邋遢。

    連村裡人都看不下去了,說:老杜,你如今是國家幹部了,該置置裝,換身新衣裳了。

    他隻是笑笑,什麼也不說。

     後來劉玉翠說,他是裝的。

    那時老杜已學會說假話了。

    老杜原來不會說假話,一說假話臉紅,現在老杜說假話臉也不紅了。

    劉玉翠忿忿地說:他練出來了。

    老杜很狡猾,老杜給她下了個套兒。

    老杜先不說離婚,隻說是給劉玉翠娘倆轉戶口。

     那時候劉玉翠還不知道老杜會騙她。

    最初,劉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都沒睡好覺。

     那天早上,她還特意梳梳頭,換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兒一樣,利利索索地上路了。

    走上村街的時候,她見人就說:要轉戶口了。

    往後就是城裡人了。

    到時候你們可去呀,都去……張揚得一個村的人都知道了。

    說了這些後來成為笑柄的“打嘴話”之後,她就高高興興地跟老杜到鎮上去了。

     在鎮街上的一家商店裡,老杜先是領着劉玉翠扯了兩塊做